資本積累跟女裝一樣
女裝很競爭,個體的資本積累也是
李思逸的《鐵路現代性》用了不少有趣的材料。其中一則是,清代官員劉錫鴻領略火車之快、之便捷後,接著想到,假使鐵路鋪遍中國,那麼操舟車、扛轎輦的人都要失業。又參觀報館,發現幾個員工管模具和印刷機,每天印七萬份報紙。他想到的是,相同印量、相同成本,僱人來做,可僱 2800 人,每人分得一元半餘的工資,足養八口之家,也就是說,22400 人的生計都被機器搶走了。
書中還提到江西巡撫劉坤一,起初反對電線、鐵路,後來劉銘傳上奏請建鐵路時,前者上了一份奏疏,一方面肯定鐵路運輸有諸多好處,雖「立一法,必有一弊,大利所在,害亦隨之」,外國人勢力擴大、鋪設範圍毀田破墳等反對理由固然說得通,卻也不是不能解決。他猶豫再三,原因跟劉錫鴻一樣,因為火車將攔盡人力運輸的營生,數萬人將失業。
李評論劉錫鴻的想法:「以義當先、民生為重,不與民爭利」。二劉假定經濟活動創造的價值總量一定,沒有想到流通速度本身就會創造額外的價值。但李認為如此批評古人「過於苛求」,提醒讀者原始積累如何粗暴淘汰不合格的人。
對於李的說法,我只能說鄉愿。首先,藉著歷史研究重新推崇「仁義」,對現代政治實作毫無啟發,更別提實質影響。
其次,弱者肯定有武器、有策略,可見「仁義」的另一面是畏懼數萬遊民流寇,當時軍事和統治科技應付不來。英國為什麼有辦法做到原始積累,劉錫鴻雖經第一手觀察,指出英國國內福利政策和教育制度是富強本源,殖民錫蘭「薄其稅,招徠商賈」,「苦心孤詣,創為輪船、電報,俾其往返迅速,以省兵力」,但仍未解剝削國內、殖民諸地,手段之「妙」,只學到統治科技或行政的皮毛。
換到機器取代人力生產社群平台內容,以及與此相關的出版嚴冬——所謂「人們不看書」、《原子習慣》連續 4 年拿下博客來總銷售榜首——警惕原始積累的立場,對於策略,同樣只能沉默。
部落格時代,Google 的廣告以近乎零邊際成本搭配相對準確的搜尋結果,大獲成功。後來社群平台將內容生產和消費聚合在同一處,再根據消費行為投放廣告,佔據多數人的注意力。報紙與雜誌時代的企劃,換到網際網路時代是 SEO 專員,寫手從一天三、五篇捲到三、五十篇。
資本的積累跟女裝一樣,只有零次和無數次。注意力因為數位媒介和手持、穿戴裝置得以「積累」,那麼每個平台(和手遊)都想用補貼、簽到、不間斷播放等手法,將注意力鎖在自己的產品上。這是出版向來的環境,紙本書出版只是面臨一個困局:其最能控制的媒介(書)不再能「自動」擄獲注意力了。
後來這無數次積累中沒有人曝屍街頭,或許是「人性中的良善天使」舉燭,但接下來機器與寫手、繪師共駕(如果不是取代)的發展,同樣會讓數萬人重點技能樹。人們或許有理由反對更多農場圖文和虛假內容,但會反對讓機器代人生產這些內容嗎?
訓練中國從事人力運輸的數萬人,轉投鐵路及其拉起的產業:二劉絲毫沒有提到這個方向,或許是中國人的自知之明,或許不是——後來美國航運業導入貨櫃時,大力補貼過碼頭工人一陣子。要高強度勞動大半輩子的人五、六十歲轉行,他是會跟你拼命的。
不過,許多繪師已經轉進機器受限於社群守則而不能畫的主題,更認真一點的,則是嘗試尚未落於言詮(尚未在語言模型裡獲得標籤)的風格,亦即經營詠唱成功機率甚低、過度耗時的圖面。或者經營品牌,僅服務特定甚至固定客群。類似路徑亦可見於報章雜誌寫手到訂閱制電子報主理人,雖然在後面的例子裡,轉型花了數十年。
從十八世紀到現在,積累的門檻愈來愈高;隨著社會學的探究,積累的意思從大白話的「賺大錢」增加了「自我提升」(學了在身上,別人搶不走)的面向——我這樣講有抹消階級關係之嫌,畢竟賺大錢的一方堆 GPU,自我提升的一方則建模型、調參數、改詠唱——甚至「內卷」得大多數人不得不參與。這「自我提升」的面向其實就是象徵鬥爭,二劉眼中的十九世紀中國販夫走卒不可能從事。
他們彷彿生活在少年時代、不會終結的日常裡,其中一部分人甚至會奮起爭取如此生活的權利。
Show notes
弱者肯定有武器、有策略:強調這一點反而有點可笑。
劉錫鴻雖經第一手觀察:劉錫鴻,《英軺私記》,〈英人經營南洋〉,57-58。轉引自伊藤桃子(2008)〈首任駐英副公使劉錫鴻的思想與西洋觀感〉。
《原子習慣》連續 4 年拿下博客來總銷售榜首:出處。
佔據多數人的注意力:卻不見得是閒暇時間,不然就不會有「薪偷」了。一邊聊天,一邊看電視,一邊打毛線的鄰里主婦的注意力擺在哪裡呢?這是她們的勞動還是閒暇時間?
社群平台將內容生產和消費聚合在同一處:這段要克服冷啟動的難題,即平台還沒有使用者的時候,怎麼讓生產者願意生產、消費者願意消費。Andrew Chen,《The Cold Start Problem》。簡介。
導入貨櫃與補貼:《貨櫃與航運》,p. 164。
少年時代,不會終結的日常:語出青山裕企《School Boy Complex》後記。「少年時代は、振り返ればほんの一瞬で過き去ったように思いますが、実際のところは、終わりなき日常のようでした。」我這樣引實在太斷章取義,畢竟後文是「カメラを向けると、“終わりなき日常”を生きる、馬鹿で、単純で、最高なヤツらの輝きが、直球で放たれて見えたのです。」
Housekeep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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