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尾哲也和舞鶴寫尿 | 有消化才能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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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文學講到「糞」,第一個關鍵字可能是「糞寫實主義」;講到「尿」,似乎是「喝尿者」。〈喝尿者〉寫了不少坐監苦況,但在小說中,「金門陳」主要是因為被刑求遭內傷才每日尿療,這個行為的意義則留給讀者細品。不論讀者品出(不)公義、懺悔還是同情,施沒有對喝尿再多著墨,遑論尿的物理性質或其他面向。
這篇小說成立的條件,除了「二條一」、監獄環境和人情,主要是一般來說人不想跟自己的排泄物沾上邊,這股厭惡激發讀者探索「金門陳為什麼這樣做」——小說刊印十年後,「奇蹟的尿療法」將在台灣掀起風潮,所幸文壇中人和文學研究者都很正經,肯定會在白色恐怖的框架下談論這篇小說。
〈喝尿者〉裡的尿是佈景,作者展示它,讓讀者按慣常印象思考它,進而造成效果。尿在去年(2022)出版的《子彈是餘生》裡不只是佈景,而是道具。人使用道具的過程裡,也為道具所化、所成,例如筷子和智慧型手機。
在短篇小說連綴成的數資生群像劇裡,尿沾溼超過一半的篇章。〈渦蟲∀〉、〈渦蟲∅〉和〈渦蟲∄〉演出尿的霸凌和情慾用途,〈健康病〉和〈拉斯維加斯〉則是失禁。寺尾注意到:
尿液不是一般的液體。尿液是有獨特氣味和觸感的,光是滑過眼瞼的感覺就和一般熱水完全不一樣。溫熱的同時又夾帶一絲冰涼…。滑落臉頰的尿被胸前的制服布料吸收,濕濕地貼在肚腹上。更多的尿不停滲進來,一層接一層,很快地浸濕了我的內褲。最後,我的雞雞也緊緊地貼著吳以翔的尿。
雖然〈渦蟲∀〉的敘事口氣刻意示幼,但這段敘述還是把選字精準的優先級提到最高,選擇「肚腹」和「浸濕」而非「肚子」和「弄濕」,邀請和召喚懂玩讀者的意向隱約可見。尿的物理性質在這段敘述裡充分展現,正因為這份尊重,尿有氣味、溫度和質量,雞雞才能「緊緊地貼著」尿,霸凌的媒介才能過渡為情慾的形式。
吳以翔的尿後來還獲得進一步的描寫:
接近透明,氣味輕盈,介於礦石和皮革之間,像啟用不久的游泳池撲面而來的新鮮氯氣。
對比「我」的室友灑在廁所地上的尿,「接近風乾的動物軀體」。不到一百字,為尿貼了標籤、分了高低,一個品味系統就這樣建立起雛形。如果接著說什麼品尿跟品酒「平等」就錯了,尿和酒在社會上的評價就是不一樣;由於人們鑽研兩者的深淺博仄,品尿和品酒的知識也有所深淺博仄。道固然在屎溺,但只是這樣說,對道或屎溺都沒有幫助。
至於〈健康病〉和〈拉斯維加斯〉,則描寫了長年和幾分鐘裡的失禁。失禁起初或許有羞恥、興奮等情緒,失禁「慣了」則會釋然,當然,喜歡這種感覺的人會像學習控制自己不尿出來一樣,開始練習失禁。對於〈拉斯維加斯〉的失禁結尾,許恩恩注意到敘事者「我」尿失禁和房思琪「愛失禁」或許有什麼關聯,我則想指出,這裡的失禁「彷彿沒有盡頭」,但馬上又補了一句:「What happens in Vegas stays in Vegas.」——這就是一種失禁的練習。
跟事物保持恰當距離不容易。這是人文素養的第一義,一旦展開這第一義,人們也將發現何苦往下談,恰當的人文素養就跟科學素養一樣,都是知識的素養。觀察者自認跟物毫無關聯,他就無法控制觀察對物造成的影響。觀察者放縱自己沉溺於物,上焉產出同好知識,例如冷之高原的紛繁生物相,猶待它們的 Graham Harman 提煉理論;下焉浪費資源。評論和研究經常落在這之間,講出來的事情沒有比它評論或研究的作品多,究其原因,往往是不熟悉作品的主題或對象,或者是用獵奇或濫情的心態對待。反過來說,評論和研究把素材好好消化,也會回饋到寫作者(先不論路徑和機率)。
在我們的時代,大部分寫評論、作研究的人,都是中產階級的子女,因此離這個階級的經驗愈遠,愈容易發生這種情況。YouTube 等社群平台使興趣社群持續分散出來,前一句論斷要再校準,但至少就台灣(和中國)的文學系統而言,目前似乎沒有、可能也缺乏談論尿的能力。
評估系統,一定會評估它能否將陌生的元素,用自己的方式處理(如果你對這句話缺乏實感,不妨代入這幾個月全世界研究和討論 ChatGPT 的方式和過程),所以尿是一個例子。
最後想摘錄一段平實的敘述:
十時五分我準時上舖,兩三分鐘後入夢鄉,其間會被流鶯來放白尿的響聲驚醒——那靜夜的尿擊如谷間下瀑的大,不過不生氣我,我愛死啦其中一位半老鶯花,常常站到憋不住膀胱爆前才小跑來白尿。有回,夢中遠遠聆見她高跟鞋跺著滿尿的舂米聲,仙料未到她鶯花趕不到廁坑就我後腦蹲下來噴了一舖蓋濕;多年慢肉豬阿樂的後遺症還在我心身,我連翻身罵人的勁也無有。「人講天落甘露水真正是甜的,」我夢語說,這句話是跟觀音娘偷學的。鶯花噗哧一笑,說她當此時正是生意要緊時陣,等生意淡歇了她會來料理我的舖蓋頭。果然風塵第一信用;中夜後不久黎明前,我被尿醃濕的眼珠果然瞇見白雪她高跟蚪蚪走近來,即時她全身一體鑽入我的舖蓋,用她的肉體蒸爐一絲絲揮發了尿濕,當她在大被內褪下濕乾的套衫裏裙時,我嗅到開放在療養院隔離間後山坡不知什麼花的那種香。
慢肉豬阿樂
是鎮靜藥諧音名。
一樣,充滿聲響、氣味和溫度。對我來說,藝術作品能貼切世界的實情,哪怕片隅,也是受用無窮。評論或研究是一種二階觀察,如果它不能道出作品的實情,那就白寫了。
風塵第一信用,我們下週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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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w notes
- 尿失禁:《子彈是餘生》與《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 寺尾哲也,《子彈是餘生》
- 「十時五分我準時上舖」:舞鶴,〈悲傷〉,收錄於《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