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不適合在馬堡街做
Hi there,
大約三月時，我左肩受傷，後來演變成沾黏。為了早日康復，我去看自費的物理治療。快四個月過去，左肩活動範圍微有起色，到底我會先習慣舉不高、搆不到的左手，還是左手的異狀會先沉默，我其實沒把握。
往好處想，近幾次看診，物治師跟我似乎愈聊愈開心，主要是我們發現彼此看的電影，路數頗有重疊。物治師敢冒險，願意嘗試人人稱經典但人人沒看過的電影，比方說《裸體午餐》（Naked Lunch）。看完十分不舒服，但還是願意思考它到底想講什麼。
診療時聊柯能堡確實辛苦，我也怕物治師想得太入神，手頭就失了勁準，要知道筋膜緊起來，按壓手臂卻從腳底或其他遙遠部位爆一波惡麻是有可能的，所以我們大部分都在聊靠片的詭異橋段。
以詭異為核心產製實在，與赴此冒險的意願；黃金鄉和亡命之徒；《台北物語》和它各在其位的士農工商。與此模式相仿的合致，在其他領域曾被稱為看不見的手或前定和諧。
近年，我開始讀 Lovecraft 之後，漸漸明白他的詭異，核心可類比陰謀論，亦即日常生活世界只是披覆在真相上的一層皮，揭開後還有一番曲折才會抵達真相。差別在於，揭露這番曲折讓陰謀論者大暢老懷，但在 Lovecraft 那裡，這番曲折通常是物理的跋涉，也就是旅行。
Lovecraft 有則短篇〈皮克曼的模特兒〉（Pickman's Model），敘事者向好友訴說畫家皮克曼的作品如何引人入勝，怎麼最終還是放棄與他來往。這篇的關鍵句，在我看來是「有些事情不適合在馬堡街做」。
不適合在馬堡街，所以要在十七世紀中葉之前就建起來的老城區，在老屋的地窖，在地窖轉入連通特定人士家的隧道。「以早懂生活的人，懂得怎麼愈活愈大器的人」，避開當道耳目組織起來的社會關係，以建築的形式留存下來。
轉入另一層世界的入口，就在這棟樓的樓梯間。
如果忽略這個面向，那麼 Lovecraft 在有限篇幅裡刻意堆砌地名和街名，就只能被讀成「做效果」，進而讀者也無從領會世界的重層構造，以及為什麼一定要「皮肉分離」才能揭露這樣的構造。
反之，重視這個面向，Lovecarft 的安排就都士農工商了起來。〈皮〉的一個哏是，根據敘事者在敘事結尾的發現，皮克曼先拍攝照片，按照片作畫，才以畫示人。那些畫邪惡兇殘不在話下，所以其真有所本才能成為這短篇的壓軸。
不過引起我注意的是，發表於 1927 年《怪奇故事》（Weird Tales）的〈皮〉之用哏，恰好反轉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第一個十年，攝影的「力爭上游」，即力圖跟繪畫比肩，過程中利用模糊技法營造出脫離日常的感受；曾有一段時間，攝影和繪畫的先鋒走得相當近，攝影用柔化等技巧，協助藝術家表態追求自主，他們的作品都企圖提供觀者脫離日常的感受和理由。所以反轉在於，〈皮〉裡的畫家是利用模糊緩和真相，把脫離日常的真相押成謎底。
打造與旅行詭異的實在，或許可以說是一種心智的瑜伽，藉著激盪人心，讓人鍛鍊跟日常解耦合的能力。陰謀論和中二病，從這個角度來說就是一種貨真價實的 patience（患者），願意忍受與己相違的事物，冷靜忍耐不幸與苦痛。我的左肩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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