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ÁR》:別急著對號入座
Hi there,
上週末去鹿港跑半馬,彰濱工業區袒裎來見,一早就在排廢氣。要挑空氣來呼吸,比刮面海風更有挑戰。途經吉安北路,路旁有風機,隱約望見海上一支接一支伸出去,每一支都能窩藏待機的特務。多年後,六十幾公尺的塔架將鏽蝕,爬藤攀附陽光,腳邊走獸,不再有引擎聲巡過。
跑步前一天,我還在寫上週的信。一早高鐵上沒寫完,下午在不見天街上找了咖啡店繼續寫。成品不理想,但還沒空修訂——就在寫這封了——想先向你說:對不起。改過再來。
本刊立志遠離時事,經常偶爾破例。這週 OpenAI 的董事會執行長互炒、君悅總統套房未能升起白煙,被娛樂之餘,不禁贊同時事評論員班的說法:誰都搞不清楚事實的情況下,曾經形成的觀點被拋諸腦後。先表態一輪,加入推文風暴,鬥陣把當事人取消,分分鐘被現實打臉也無妨。
被現實打臉亦無妨,因為現時人們恐怕不是在社群平台上發表已經形成的想法,而是以推文、轉錄為媒介,在社群平台作一個「思考」的動作。
願意在社群網站上「思考」者,可能抱持下述期望:我必需重視其他人對我的想法的想法,因為只要使用社群平台,不論分享什麼、怎麼分享,總是透露出我的想法。分享本身為我的想法增添份量,若不分享,我的想法之於這個世界便無足輕重。
如果在中世紀西歐,肯定能當個好基督徒。
類似的情節也發生在電影《TÁR》裡。這是一部關於傲慢的電影,也諷刺對傲慢的定見。主角 Lydia Tár(Cate Blanchett 飾)是柏林愛樂第一位女性首席指揮,電影開始時,他準備灌錄馬勒第五號交響曲,宣傳即將出版的自傳。他仰賴 Francesca(Noémie Merlant 飾)管理行程(和端茶送水提行李),以利他專心指揮、教學、作曲、帶小孩,以及主導人事。
Tár 主導人事時,音樂的專業混雜武斷和私情,關鍵時刻又想避嫌,是電影第一層織理。十分寫實的一場戲是,徵選團員時,Tár 在廁所偶遇某人,讓他想記住了,等對方進隔間,他便彎腰記住了他的腳。盲聽結束,他從屏風下瞄到候選人的腳,隨即塗改原先的給分。按電影後來的發展,觀眾知道多半是改高,不過這場戲的關鍵是武斷。權力因武斷而有可能開創新局,但能否開創新局絕不依賴於武斷,否則非但不需要其他評審,「協調」也會變成一個贅詞。
開頭 Tár 跟金主進餐,席間聊到終究要把樂團助理指揮換掉。按鋪陳,Tár 多半屬意讓助理兼對象的 Francesca 接任,誰料中途殺出一個來應徵團員、讓他走心的新女孩。Tár 甚至為她而選了 Edward Elgar 的大提琴協奏曲 Op. 85 搭配馬勒第五號。照慣例,樂團的首席大提琴手會擔任獨奏;若不照慣例,仍須經過徵選。Tár 武斷地訂了一個完全不讓首席準備的時間後,評分最高的果然是新女孩——但她根本還不是正式樂手。Tár 先說獨奏不需要是樂團正式樂手——被糾正——他說那就剔除她(新女孩),取第二名吧。妙的是,這時所有人都沒有立刻遵辦。在這處極短暫、因其短暫而凸顯權力的生產性質的遲疑裡,Tár 的伴侶兼樂團首席小提琴,反過來跟首席大提琴斡旋。
多半自忖徇私的信用額度告罄,Tár 沒讓 Francesca 接空出來的助理指揮位置。Francesca 積怨爆發,閃電離職(多半爆了點料)。高度仰賴助理的 Tár 只剩下跑步能自理。影片後三分之一,Tár 跌落神壇。舊女孩因被 Tár 封殺和無視而自殺,先前在課堂嗆學生的側錄影片被剪接上傳。Tár 身陷訴訟和輿論撻伐,首席指揮職位被解除,新書不用賣了,馬勒第五號改由金主指揮。
回老家,看著顯然激勵過他的 Bernstein 在兒童音樂節目的講話,Tár 哭了。電影也在這段向觀眾揭露 Lydia Tár 原本叫 Linda Tarr。影片最後,Tár 流落菲律賓,為毀了他的 00 後 cosplayer 指揮《魔物獵人》的配樂。
角色如何傲慢、如何受懲罰,是電影的第一層,所幸劇本兼導演 Todd Field 沒有止步於此,還有諷刺世道的第二層。世道包含政治正確、取消文化、階級蛇棋。劇中從老到少都嫻熟於權力遊戲,以及特意設定主角是柏林愛樂第一位生理女性首席指揮,舉報這一切跟性別根本無關——跟性如何實現還比較有關聯,但性充其量也只是武斷的一個成因。
Tár 在課堂指教學生的品味那場戲,我幾乎想罵 Field 諂媚我對政治正確的嫌惡。他安排了一個聲稱巴哈厭女、所以不可能認真看待他的作品的學生,讓 Tár 講出本劇酸政治正確的金句:
Don't be so eager to be offended.
(在其他情境下,我會想翻成「別急著對號入座」,不過劇中前一句是學生說「我目前就是對白男順性別作曲家沒興趣」,所以這裡我或許會想翻「你看不順眼的,不見得都看你不順眼」。)
耐人尋味的是,Field 安排的線索顯示 Tár 的「惡行」都不能說是完全沒道理。舊女孩跟 Tár 的私人關係中,情感面的需索,或許已經牴觸 Tár 對優秀樂團指揮的性格和情感管理的標準,以至於雖然舊女孩的父母財勢龐大,仍要勸其他樂團經營者不用此人。儘管,有鑑於 Tár 的地位,形同封殺此人。撤換助理指揮是一開始的戲就提出來,也受到其他角色附和(雖然觀眾無從分辨附和者的品味和利害,不得不留意編劇和導演的操弄),而觀眾更參與了劇中兩次盲聽,一起選出了「比較好的那個人」。
之所以動員群眾取消他人,此人肯定冒犯了許多人共同抱持的情感或倫理,必須割席,否則不足以護持己方固有的價值。
既然 Tár 行事並沒有完全悖離專業,放任他「濫權」,或許不會損及樂團在音樂方面的表現,但很有可能會掉贊助、被觀眾杯葛,或是影響優秀樂手加入的意願。社會並不尊重專業——或說社會尊重專業會尊重專業——社會更在乎情感,尤其負面的情感。
對 Tár 而言,悲劇的核心是,他懷著對音樂本身的敬仰,從土氣的 Linda 好不容易轉生成 Lydia,在音樂的場不可一世,但面向音樂的場,就必須嚴格要求自己不能落人口實,畢竟藝術終究需要贊助,而錢買不到的正是品味和尊敬。捨此,轉身直接面向市場,誰會來聽《魔物獵人》的配樂、久石讓的曲子,偏偏就是小鼻子小眼睛玻璃心的 00 後 cosplayer 還有他出身的小康家庭。前者不是為了音樂,後者有辦法供他學琴,但沒有攀爬階級之梯的覺悟和能耐。兩者都俗不可耐。
第三層,我沒有能力細談,但就我淺薄的音樂知識,按劇中曲目的選擇,我猜 Tár 和他所代表的市場,在文化鄙視鏈上多半是「受支配的支配階級」,前頭大概還有現代音樂,還有認為馬勒和 Elgar 的 Op. 85 媚俗的一群人。
不夠輕視社會就站不上夠高的位置,但爬梯過程養成的習氣,還有「怕挨餓」的補償心態,都讓 Linda 們(包括我)開始參與權力運作後,容易落入傲慢的程式裡而受懲。儘管《TÁR》還有其他可觀之處,本文就聚焦在藝術的規矩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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