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少年》第四話:在世界線間輕盈跳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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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流少年》是 2021 年 7 月的電視動畫,劇情講述中學三年級的長良等 36 名同學從原本身處的世界漂流到某處,人人獲得超能力,不過此處自有一套規矩,有賴他們應對,甚至此處只是他們將經歷的諸多世界的其中之一而已。
這部動畫美術出色,角色塑造生動,人物表情變化常常值得玩味。好奇劇情請拜搜尋引擎,如果直接套用導演、編劇(和其中 4 話的分鏡腳本)夏目真悟的話:
我希望能夠展現長良從少年成長為大人的過程,並且帶有當下的時代感。
長良が少年から大人になる、その成長を今の時代感で見せたかった。
「帶有當下的時代感」似乎暗示,長良的成長不是發生在觀眾所處的時代——確實有人結合日本史來看本作,確實若合符節,不過夏目的野心應該不只有這樣。就拿第四話來說吧。
第四話〈偉大的 Monkey Baseball〉,夏目自承此話奠基於 Philip Roth 的《The Great American Novel》,而 Roth 這個標題顯然是在嗆「偉大的美國小說」。
Roth 的小說(以下為 GPT-4 產生)故事背景設置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美國,主要講述一支名為 The Mundys 的虛構棒球隊的故事。這支隊伍的主場被軍方徵用作為訓練基地,因此他們被迫在整個賽季中只能在客場比賽,成為了全國的笑柄。
這支隊伍由一群獨特的球員組成,包括一名猶太投手、一名原住民外野手和一名黑人一壘手。他們在賽季中經歷了各種荒誕和不幸的事情,如被迫在馬戲團的大篷車中比賽、球員在比賽中失踪等。
此外,小說中還描述了這支球隊的經理和他的助手、球隊的財務狀況、球迷的反應以及媒體對這支球隊的報導。小說以一名老記者的回憶錄形式呈現,他試圖找出這支球隊的真實故事,並揭示了許多當時美國社會的問題。(產生結束)
包袱雖重,這話發揮動畫的媒介特長,利用圖像和聲音,搭配鏡頭運動和剪輯,輕盈地在多個主題間過渡。這一話大概由以下畫面組構成:
- 某人走在叢林中,彷彿聽見猴群躁動的叫聲;
- 長良的同學在跳水,長良不敢跳,被王牌(エース)踹下,快撞到地面時,什麼事發生了,周圍環境突然變成學校的棒球場,長良看見投手丘上有一隻猩猩。眾人以為回到原先的世界;
- 明星稱讚拉吉塔尼,拉吉塔尼說自己的超能力好用但無法改變世界;
- 長良、朝風、希、瑞穗在天涯海角咖哩飯用餐,棒球帽(キャップ)搬東西過來(朝風看他不順眼先離開),敘舊才知道長良和棒球帽都是棒球社。棒球帽還想打棒球,長良淡淡說找王牌練習,棒球帽說王牌不喜歡練習,而且最近交了女友,但他自己弄了一個棒球場。
- 四人到棒球場練習。希打得又高又遠,棒球帽興奮地說:「你是繼史泰洛伊德以來,首次超越巨猩怪物的人」,從這裡展開 Monkey Baseball 的敘事。由此開始,聲音頻道是棒球帽的敘事,畫面是四人投捕練習,穿插猩猩打棒球的畫面。這場戲的結尾,希和瑞穗都想看 Monkey Baseball,棒球帽說不用某種道具看不到。
- 長良、希、瑞穗去找王牌。王牌說自己擁有一支手電筒,向自己照射,就能看見猩猩所在的世界。念在棒球社的情誼,王牌願意出借手電筒,前提是三人打中他投的球。如果都打不到,他附耳告訴長良賭注。長良雖不情願,但王牌大力拍他肩,就等於成交了。王牌的女友挑眉嘟嘴,王牌斜眼看左方。
- 長良、希、瑞穗開始練習,棒球帽陪練。長良透露對自己不抱期待,希詢問賭注,長良避答。
- 朝風跟拉吉塔尼閒聊,後者說他很在意猩猩手電筒,因為那可能會改變他對世界的看法。前者說長良使用能力就能回到原先的世界,後者說他認為事情沒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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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球帽繼續講猩猩殺人事件。畫面仍舊是練習過程。直至棒球帽講到「世界的歪斜」,才展現對應的畫面,但馬上又回到練習。從聲音可以感受到,棒球帽的故事進入高潮。(11:49)關鍵一球投出的時候,世界歪斜了,而負責判定此球好壞的裁判,是全場唯一沒有受世界歪斜影響的猩猩,與此敘事同時,鏡頭 zoom in、再 zoom in 球網,猩猩叫了一聲,鏡頭唰地上 pan,猩猩的呼聲響起,平 pan、俯瞰 pan,棒球帽講到爭議球處置過程,劍拔弩張,畫面上的球場安靜祥和,下一句,畫面就黃昏了,濃重的藍紫漸層隨下 pan 的鏡頭劈頭蓋臉,棒球帽激動地,從第三人稱,將猩猩的憤怒轉達給觀眾:「不管判定為好球或壞球都可以的這一球,為什麼不判定為好球,這樣做到底有什麼意義,更重要的是這些觀眾的期待,這些希望的呼聲,你都沒聽到嗎」。「這點我也知道,」鏡頭 pan 到地面,三人面對鏡頭,聆聽棒球帽說故事。「那是為什麼呢?」長良問。棒球帽轉答裁判猩猩和藍色猩猩的對話:
「因為觀眾的希望跟比賽無關。球場裡有屬於球場的規矩,在這裡不管有任何理由,都應該保持公平公正。」
「這是錯的。這是一場棒球演出。大家對我抱持著夢想,寄託著夢想,我背負這個偉大的猩猩聯盟。現在,在這個地方,我就是規矩。馬上給我改判。」(希的眼部特寫,姿態是前傾、不可置信)
「我辦不到。」
因為世界一瞬的歪斜,那球,以一微米之遙,沒有落在好球帶內,除了裁判之外,沒有人注意到。裁判堅持壞球的判決。藍色猩猩放棄比賽,觀眾湧入場內撕碎了裁判。這一切都是由聲音傳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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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從畫面左向右走,討論棒球帽講的事件。希認為裁判很厲害,「戰勝了世界」,長良覺得希這樣講太浮誇了,希質問長良什麼感覺都沒有嗎,畫面並未切給希,讓長良微微張嘴,錯愕於希的憤怒,這時才切到希的正面:「你不覺得憤怒嗎」。
- 賭注當天,王牌一邊三振瑞穗,一邊說那種猩猩被殺活該,世道是無知凡人扼殺天才。最後一球投出前,王牌問長良他球投得怎麼樣,長良說完全打不到,王牌說那是你沒有心想打。「我怎會有心想打?」長良說。王牌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後蹙眉憤怒。這時畫面又回到一開始穿越的學校球場。王牌大暴投,長良閃球跌倒,「讓猩猩學會打棒球的是我,」王牌說;畫面上,他放了一本《野球入門》,一隻猩猩手伸出來把書拿走。長良已經起身,茫然看著王牌,畫面剪回王牌附耳告知賭注:要長良把大家送回原本的世界,哪怕一秒也好。長良低頭吃了一驚,他看見死去的裁判猩猩,原來只有一隻手臂。
- 鏡頭右向左,pan 過長良所站的白色區域,看見獨臂猩猩在深藍色區域不停揮棒,了解裁判本來也是想當球員,雖然做不到,但還是被棒球「近乎殘忍的平等」吸引,當上裁判。
- 畫面切回投打對決,長良說被殺死的不是裁判,而是棒球,畫面變成「第三處」,也是棒球場。或許是猩猩比賽的球場。
- 王牌三振長良,眾人安慰長良。鏡頭換到球場的另一側,長良一群在右深處,左近,王牌沒有勝利的喜悅,垂頭坐在場邊,女友摟著王牌的頭,說:「這裡不是我們該待的地方。」這句話似乎是配了吳語。
- 棒球帽和長良一起整理球場。他向長良吐露,他早就知道自己的才能有限,只是單純喜歡棒球而繼續打,到了某個時候,被「有沒有才能」、升學等事情轉移了注意力。後來看了猩猩的比賽大受振奮,才蓋了這座球場。
- 眾人帶了行李聚在岸邊,等長良「發功」。長良只是把大家從一處送到另一處(畫面背景不斷改變),但沒辦法回到原本的世界,甚至「根本到不了想去的地方」。拉吉塔尼向眾人解釋長良的能力,希強調「至今去過的世界,都不是長良自己想去的地方。」這時朝風看見有人從海上走來,是亞希老師。眾人紛紛發問,被亞希老師喝斥。她說:「遊戲就到今天為止。」
Annie Ernaux 在《嫉妒所未知的空白》,寫到嫉妒時「手捧舊情人的雕像,小心翼翼地在頭部或心臟部位插針」,而妒火中燒的敘事者,此刻正在寫作,「也許,我這個書寫的動作,跟插針沒什麼兩樣。」創作「玩哏」這件事,跟這個插針動作也沒什麼兩樣。創作者允許其他作品在創作中佔有一席之地,藉此促進作品這個「經濟體」運轉起來。
在《漂流少年》第四話裡,「插針」發生在上述第 5、9、11 組畫面。第 5 組畫面裡,棒球帽突然就導入了一則故事,接下來,這則故事絕大部分發生在聲音這個頻道,僅在有助於說明「Monkey Baseball 的成因」以及導入裁判猩猩個體故事的時候,才有相關畫面。第 9 組畫面裡,Moneky Baseball 的故事講到猩猩殺人事件發生的關鍵,第 81 球,愈來愈激昂的聲音之上,疊合的畫面只是一場打賭前的日常訓練,設色到動作一派和緩,但聲音和畫面之間卻又愈繃愈緊,四角色跑步和走路的不同節奏,幽默而狡猾,繼而利用鏡頭運動和猩猩嘯聲,把觀眾帶進裁判爭議球的當下,鏡頭 pan 回來的畫面,則是鳥瞰陽光下無人的球場,投手丘甚至開了四朵小花。進入裁判和藍色猩猩的關鍵對話時,畫面色調陡轉藍紫,除了暗示「故事已經講了很久」,或許也是要營造日暮途窮的情懷。
到此為止,我們有「長良等人跟王牌的賭注」和「Monkey Baseball」這兩層敘事,在動畫裡並肩前行。
第 11 組畫面裡王牌突然就說起裁判猩猩之死是活該,意味著,他曾經用手電筒照著自己(宛如聚光燈),觀看了那場比賽。既然王牌是 Monkey Baseball 的普羅米修斯,至此,觀眾可以聯想到:王牌孕育了 Monkey Baseball,Monkey Baseball 演化出藍色猩猩,藍色猩猩恰好能說明王牌的自我定位(承載眾人期望的天才)和情緒(長良,或牽扯長良的某些事件或配置,害他陷身無法正確衡量其才能的世界,他恨不得這個準則被撕碎),但即使以裁判猩猩慘死為代價,準則究竟被維持住了。
至此,王牌「伸手」把兩層敘事纏錯在一起,就像我們在 M. C. Escher 的版畫裡看到的那樣。
第 12 組畫面裡,長良對裁判猩猩的同理,銜接第 15 組畫面棒球帽的心路歷程,自然是為了對照王牌。由於第 10 組畫面給希的正面鏡頭,觀眾難免會假定:我們不能被王牌(= 藍色猩猩)的能力和卡里斯馬所惑,比賽(有止盡的遊戲)終究仰賴規則才能成就棒球(無止盡的遊戲),哪怕「世界歪斜」,守不住規則就守不住棒球。不過長良回話「我不知道」,表示他不是裁判的料——倒不是說長良此刻不夠格、未來會夠格,而是長良(以及這個刻板而空洞的角色所代表的「年輕人」)能做的,恐怕就是「揮好這一棒」而已。所以第 14 組畫面裡希(為長良感受到的)喜悅,跟第 10 組畫面裡的正義凜然,並無關聯。
希不是高興正義獲得貫徹,而是欣喜長良卯足全力回應了王牌的投球。隨亞希老師來到的支配(「遊戲就到今天為止」),則是接下來的課題。
像《漂流少年》第四話這樣,在不同媒介、不同層敘事間圓滑流轉,相較之下,第六季之後的《Rick & Morty》只能說是很努力了。就跟所有投入 Monkey Baseball 的球員猩猩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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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w notes
- 確實有人結合日本史來看本作、這句話似乎是配了吳語:《漂流少年》结合日本史解读 —— 这个时候,你觉得大人应该对小孩说些什么?
- 夏目自承此話奠基於...:「下地となっているのは、小説『素晴らしいアメリカ野球』ですね。」(來源)
- 偉大的美國小說:經常簡寫為 GAN——生成對抗網絡,其功能是自證美國並不偉大,或因為美國能一直掩蓋這一弔詭,因此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