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敲門》:擠個關於信念的鬼臉
投資印度裔導演 M. Night Shyamalan(下簡稱奈)拍電影,回本十拿九穩,截止今年(2023)的《敲敲門》(Knock at the Cabin),除了《水中的女人》賠錢,《降世神通》行銷做太大可能賠錢,三十年裡其餘作品大多賣座,表現穩定。
奈的電影處處都是策略,體現在票房訴求和「我想拍的東西」之間的巧妙取捨。就像他在《詭老》演出的那個司機,奈擅長一邊壞笑,一邊把觀眾送進刑房靈魂拷問。相較於 Béla Tarr、侯孝賢那種經過精巧設計的長鏡頭裡的「自然」,奈傾向控制鏡頭運動,讓影像挑明舞台(尤其《詭老》),演員就在鏡頭來回劃出的小空間發揮。其劇情常涉靈異或異象,毫不「自然」,但穿過層層後設,總能讓人會心一笑,跟柯恩兄弟的作品滿親和。
接下來的內容會涉及《敲敲門》大部分劇情,如果不想被暴雷,請先去看電影吧!HBO Go 看得到。
《敲敲門》的第一層劇情是,三口家庭去偏遠湖邊小屋渡假,遭四人入侵,強行控制住三人,強迫他們決定其中任一人犧牲,以阻止逐步到來的人類末日。若三人堅拒犧牲,其他人類會死絕,他們會在杳無人煙的星球渡過餘生。
「我到底看了三小」,你可能會說。
隨劇情推進,四名「歹徒」逐步說服三人和觀眾:他們是「玩真的」,至少在劇中是如此。三口家庭還沒決定犧牲,倒是歹徒逐一赴死。每一人死去,世上似乎就發生愈來愈嚴重的災難,應驗先前的警告。
於是難題慢慢拋回三口家庭這邊,尤其是兩位爸爸。斡旋與掙脫控制的戲碼還是有,但三口家庭和觀眾都慢慢入彀:獻牲阻止世界末日(觀眾:的設定)是認真的!?那三人真要犧牲拯救全人類?憑什麼?
第二層則是真相的衝突。首先,入侵四人眾宣稱他們腦中持續播出即將發生的災難,慘叫沒停過。除了人類受難的影像和聲音,他們還看見彼此,大老遠會合,互相驗證影像合致。三口家庭每次拒絕犧牲,四人眾就會在三人面前殺死四人其中一人,斷氣前宣告一場災難,直到最後一人自殺後,完整的末日降臨。他們的行動悖離常理但一致,不僅四人說法一致,且意向一致,一個死去「證道」,下一個死去再「證道」,逐步浮現一則可追隨的故事,乃至於一則真相。
然而這則故事裡有許多空隙,讓其他真相能滲透。兩個爸爸,Eric(Jonathan Groff 飾)和 Andrew(Ben Aldridge 飾)有次在酒吧聊天,Andrew 被一男人挑釁、攻擊,導致他後來接受諮商好一段時間。學拳擊,買槍,練射擊,以保護自己和家人。這段經歷,許多少數族群恐怕都能有所共鳴。Andrew 自始質疑四人眾的故事,當他發現其中一人就是當年酒吧的襲擊者,更加篤定這些人是腦子壞掉的恐同暴徒。末日影像出現在四人大腦裡,合致僅僅發生在四人嘴邊;小屋收不到訊號,四人只能以新聞畫面「驗證」其說法,但眼尖的 Andrew 發現那是預錄的新聞。
一起看新聞的時候,觀眾順便看到奈飾演電視購物主持人。
雖然四人帶頭的 Leonard(Dave Bautista 飾演)反覆強調先前不認識 Eric 和 Andrew、來到小屋前完全不知道這是兩個男同性戀和領養的女兒組成的家庭,但無從推翻 Andrew 的懷疑。就算三人信了 Leonard 的話,偏偏這場儀式活脫是《舊約》那個任性又情勒的上帝設的局,而 Andrew 和 Eric 經歷過 2010 年代前後美國的同婚爭議,前者甚至是人權律師,怎麼有辦法嚥下這口氣——原來這世界真的是「他們的」?
證供已呈堂,三人和觀眾都被導演押著,要在衝突的真相間抉擇。觀眾不下判斷,影像(和時間)還是會繼續開展,觀眾的期望或刻意擱置的期望終將被「解決」。按《敲敲門》的發展,Eric 決定犧牲。畢竟,萬一,四人所言屬實,他固然可以假定 Andrew 會與他一同老死,但不會再有新人參與女兒的生命,女兒的社會生活勢將萎死。面對他人極大的下檔風險,這是此世開牌的帕斯卡賭注。
那麼在第三層,《敲敲門》似乎是試驗信念的電影。直到最後,奈都沒有講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儘管如此,持基督信仰者能看到信念重獲鍍金,無信仰者看到愛仍舊最大,角色理性自持,沒有落入宗教的暴虐。兩方都差堪告慰他們進電影院、或在串流平台點開影片後的 100 分鐘。片名也提點得很清楚:自恃財產夠,建築肉體,跨國領養,打造家庭,消費湖畔避世長假等「小屋」,遇到「更大的存在」敲門,還是要回到暴力、獻牲等古老的邏輯。
當你開始回想你「到底看了三小」,第四層才浮現。線索好多。電影一開始,女兒在屋外抓蟋蟀,放進大玻璃罐中觀察,就反映了《聖經》(玻璃瓶)裡上帝(女兒)與人(蟋蟀)的關係,以及導演(女兒)、電影(玻璃瓶)跟觀眾(蟋蟀)的關係。也是從電影一開始,特寫鏡頭就頻繁得不太尋常,大部分對話都輪流特寫。貼近到底要看清楚什麼、猥褻到底是要逼出什麼?演員細緻的肌肉抽動?抑或這種好比每個單字都大寫、每個句子都粗體的「行文」,正由媒介暗示你事有蹊蹺。
奈這次扮演電視購物主持人。電視購物,不就是在你面前庖丁解牛,呼籲「最後三組」錯過可惜,馬上打這支電話把美好生活訂下來。
那抹壞笑,或許就是在嘲諷「心安理得」。日常生活本就不必力求合理科學,遇到能傷害我們、威脅我們生存的事情,才有必要較真。但現代生活似乎與此背道而馳,Taleb 批評,我們用科學態度計較宗教信仰和個人行為是否帶來實益,卻不同等計較隨機主導的事情,例如投資。奈的壞笑彷彿是在打臉 Taleb 批評中隱含的二分。
Show notes
跟柯恩兄弟的作品滿親和:例如《A Serious Man》(正經好人)、《The Big Lebowski》(謀殺綠腳趾)、《No Country for Old Men》(險路勿近)。
許多少數族群恐怕都能有所共鳴:不只是「少數」,社會對「少數」的恐懼甚至殘害「自己的子弟」。近例如今年(2023)七月,彰化少年被警察誤認為外勞,壓制過程造成少年臉部重傷(新聞)。
帕斯卡賭注:維基條目。
角色理性自持,沒有落入宗教的暴虐:GPT-4 的決策過程堪稱人類楷模。
片名:當然也指涉《Cabin in the Woods》(2011)。只是用耶和華取代《Cabin in the Woods》裡的邪神,且因為恐怖片主角竟然違背常理、自願犧牲,世界沒有毀滅。
Taleb 批評:
We do not need to be rational and scientific when it comes to the details of our daily life—only in those that can harm us and threaten our survival. Modern life seems to invite us to do the exact opposite; become extremely realistic and intellectual when it comes to such matters as religion and personal behavior, yet as irrational as possible when it comes to matters ruled by randomness (say, portfolio or real estate investments).
from Location 1606, Fooled by Randomn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