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在不夠真,不是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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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什麼地方築起了牆,智慧便在那裡鑿出一個洞。」跳脫文學獎,文學的一大任務是舉報真相,而真相只是在一定條件下互相關聯、彼此融貫的觀察,在數學可能表現為定理、經濟學可能表現為模型,而在小說裡,譬如會進林子深處把一方的屁股打得皮開肉綻的兩個人,其實相濡以沫,即使「外面看起來」像是輟學男誘拐少女逞慾。又如,「我」的生命是怎麼「被定調」得卑屈惶惑,把裡頭的黨國因素拆解給讀者端詳。
文類只是分揀資訊時使用的不同框架,就舉報真相的任務而言,散文這個現代的發明,可視為化約複雜的策略。它仰賴心理系統和倫理等環境中的元素證其真,藉此換取讀者無需糾結於人事時地物、代名詞的性別,或事件發生的順序,得以安穩地按常識銜接作者、從作者索引世界,就像成語能提高資訊量,夫復何言,罄竹難書,人人信任彼此對這些詞彙的理解不至於差太遠,如同我們信任折口的作者簡介。
對於 2023 年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引發的爭議,人們已經說了許多,也說得很好。我想補充三點:
- 代言和挪用不是癥結;
- 散文獎的弱點在於它的真實機制在散文外部;
- 評審可以如何做得更好。
1.
近年在台灣,「代言」、「挪用」都是輕易能惹眾怒的動詞,在憤怒裡頭,我總覺得有這樣的味道:不經分析看不到的盛餘(surplus),「資本家」的財富密碼,有機會被揪出來示眾。原來,作者的象徵資本不只來自複利效果,曾被抬舉成煉金術的,(至少)原料是不告而取的。
而在文學獎的情況,似乎還疊加了「弱勢優先」的考量,文學獎評審儼然有一種共通的習氣,遇到當時社會上仍受貶抑的題材,不由得會拉一把。這個說法乍聽可疑,但以同性戀在台灣社會的處境來說,文學獎確實曾經提高了同性戀等性相的能見度。原住民相關的議題,說不定也有類似的情況。
不過,大家都知道這種善意的拉抬是兩面刃:一旦在象徵上有人追捧,那麼,不論是從身體、氣質、言談、吃穿用度、露勳章或傷疤,或直接拿身分證出來,有辦法攀附那些象徵的人,就能善用不甚了了之人的想像。稟賦與受到的栽培恰好迎合那些想像的人,跟不能善用、未曾迎合的人,兩類人之間便拉開差距。
這就好比,為了扳平社會不平等,對於滿足特定資格者予以補助,那麼懂請補助和不懂的人,不久就會拉開差距。這是常識,我們都知道矯正的辦法是定期檢驗成效,而不是質疑「弱勢優先」或補助政策營造平等立足點的初心。
另一方面,帝國主義最好的頂多邱吉爾,文學獎最好的詩、小說和散文,頂多就是安慰到能讀到那些文字的人。那些似乎被文學獎評審眷顧的人種,他們的日常生活真要改善,都不在於文學場。類似於殖民處境,真要改善,必需打破有形和無形的隔離、設法讓被殖民者長出力量富起來,物質或象徵的都好。
最後,追究代言和挪用的代價可能不低,我們絕對也不希望走到作者要自證生命經驗不摻一滴水,因為只有一開始就佈好局的「兇手」,才不會在扭擰的過程裡傷筋錯骨。
扭擰過程有可能傷筋錯骨,一方面在於散文的真實判准在環境——否則評審討論即可,不需要打電話去問作者——另方面也因為真誠不可溝通,愈強調愈可疑。文學場中人固然能為散文這項發明找到歷史條件,但當有人背離倫理,主辦單位還是得把獎金發出去。當倫理出現分歧,文學場也會隨之分化出不同的位置。諷刺的是,一個時期裡持守結構的人,可能是前一個時期的叛逆,只是前一時期維護典律的人做得不夠徹底,卻在後一時期被「不甘寂寞」的人逼成持守派。
2.
既然文學的其中一項任務是舉報真相,寫出「沒人到達過」、人所未知的經驗(例如十九世紀的冒險與遊記),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總結與歸納。從床尾床緣,都能看到完整的一張床。Annie Ernaux 總結書寫「一個女人」(敘事者的母親)是為了讓「我」在中產階級之間、做知識分子做的事的時候,不致孤單,而這場書寫帶出了勞工階級攀爬階級之梯時,左右討好但裡外都不是人,這一引發共鳴的真相。
〈媽媽說我是假的〉著重處理的是親子關係:親代執著於性別身分,子代追求自己期望中的身體,無可衡平,只能託付宗教,子代配合儀式,讓親代理所當然哀悼。
懸置跨性別相關元素,這個主題實在不新鮮,就親子關係而言,似乎談不上前所未知的真相。
深究跨性別相關元素,則從〈認同的「體」現:打造跨性別〉發表以來,常識應該是,為術受苦之外,更關鍵的是想要把自己經營成一個怎樣的人。首獎作品提到的手術細節或許無誤,但那個總括的「目的地」——「男性」——反倒最讓人生疑。這個「男人」具體展現為「臉頰稜角明顯,肌肉稍微有明顯形狀,體脂肪只剩下12%」——體脂高的男人哪個不是跟這段話相反——敘事者「我」念茲在茲的僅止於此嗎,在我看來,這是真實感落漆之處。
我們都能想像,被精神科醫師質疑,被要求通過「真實生活考驗」,才能「證明」關於自我的真相,感受多麼不堪、多麼羞辱人。正因如此,容易想像的這一段後面和裡面有什麼、會不會是我們「想當然耳」,才會是我們希望由閱讀學習的。
總而言之,當廣義的文學在社會上的聲量逐漸減弱,興許曾發揮淑世之功的文學獎,還是要先顧好為文學場試探品味、再生產下一批新秀的主要功能,而不是博取文學場之外的眼球(請交給專業的行銷)。在這個過程裡,散文這個文類多半仍會頑固存活。畢竟我們是那麼願意相信人,願意承擔人格和倫理的風險,換取真相被舉報的最大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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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w notes
- 會進林子深處把一方的屁股打得皮開肉綻:〈千萬傷疤〉,收於《新神》,邱常婷。
- 〈指導官與我〉,收於《島上愛與死》。或參我的評論〈「已被接枝、插種過的人種」:國民黨政權下的安全技藝、指導官,與「我」 〉。
- 盛餘:一般都翻「剩餘」,在勞動力的情況,剩餘相對於有支付工資的部分而言。但另方面,明明就「不只是有剩」。姑且新翻。
- 矯正的辦法是定期檢驗成效:沒有定期檢驗成效的制度,就仰賴制度代行者個人的觀察,這也是為什麼陳雨航說「經過那麼久的政治正確,我認為不要太介意政治正確或是否多元」,格外讓人佩服。
- 真誠不可溝通,愈強調愈可疑:或許這是個不錯的散文題材。
- Annie Ernaux 總結書寫「一個女人」:〈一個女人〉,收於《位置》。
- 認同的「體」現:打造跨性別:何春蕤這篇論文紮實、豐富、犀利,發表近 20 年仍值得閱讀。
- 非手術不能展現期望中的自己:以此反對免術換證,則不恰當。受術便無回頭路,表示在身體上有切膚利害,但這不能說明尚未受術的利害就比較輕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