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誼中的愛恨交織
Hi there,
我是 elek,這是我的電子報《Profound Breathe》的第一封信。前一封提了寫電子報的一些動機,這封信則想從《伊尼舍林的女妖》(The Banshees of Inisherin)聊友誼中的愛恨交織,旁及一點政治。
《伊尼舍林的女妖》結尾海灘戲結束時,鏡頭往後拉,McCormick 太太(McCormick 是美國調味料品牌)橫置手杖,遠觀 Colm 留在原地、Pádraic 快步離開。太太和手杖形成天秤般的「T」字,Colm 佇在一邊,但既然 Pádraic 正離開,顯示他「不想被某種設準衡量」。我會想從這一幕回望這部電影。
電影有三層:
- Pádraic 和 Colm;
- 神父、警察、「女妖」;
- 愛爾蘭獨立戰爭和內戰:女妖也可能是在這一層——畢竟「伊尼舍林」島民就是像女妖那樣手一攤,作壁上觀,只是想向自己這群受眾證明鐵口可以更直斷(portend)。
「伊尼舍林」如同「Everytown」,可以是世上任一處;世上任一處時至今日,幾乎都有信仰、警政和寄居其間的俗常生活1。接下來不會談及這第二層。
照 Pádraic 和 Colm 的對話和 Pádraic 的行為,他們本來是朋友,但某日 Colm 不想再與 Pádraic 為友,開始處處避著他,Pádraic 嘗試欺近,Colm 試著嚇止但 Pádraic 不放棄,猥褻逐漸升高為暴力,螺旋連累無辜騾子噎死,於是 Pádraic 縱火燒燬 Colm 的家屋,直到海灘那一幕。
讓我們先展開「友誼」。人為什麼受彼此吸引?亞里斯多德歸納了三個理由:利益、愉悅和德性(aretê,virtue),對他來說,互受對方德性吸引的關係(philia)是人類締結穩固關係的必要條件。這種關係就算有可能卑鄙,絕對是朝向善發展的,而且只存在於同樣有德之人之間,平凡人只能從友誼中交換利益和愉悅。
這當然不可能等同於我們理解的友誼。
常人的友誼更瑣碎一點,更平庸一點,更接近福樓拜和契訶夫。Nehamas 提過一個觀察:手勢、神情、姿態、動作、環境都可以形諸視覺,我們能輕易從這些視覺線索辨認繪畫中的情欲、暴死、喪失、崇敬等,但缺乏標題或其他媒介輔助,我們難以辨認出友誼。不經詮釋,偉特塔羅牌的聖杯三是什麼意思?
朋友一起做的事情樸實無華且枯燥,像《情感教育》那樣高談闊論作大夢,或像我只從 Nehamas 和虹風那裡聽說的《鮑華與貝庫歇》那樣:兩名抄寫員一拍即合,便攜手離開巴黎,到鄉間去試驗他們的各種點子,涵蓋農業、化學、醫學、考古等。他們做什麼都失敗,失敗就轉身再試另一項,如此重複,最後回頭重拾兩人唯一拿手的事情——抄寫——如此共度餘生。
Nehamas 指出,之所以我們難以辨認繪畫裡的友誼,是因為繪畫不善呈現時間,而友誼需要時間。《女妖》不但是部電影,還化用了口傳文學重複的韻律(楊雨樵),鬆開對抗的螺旋,讓幽默感(和 Barry Keoghan)透口氣,於是我們能辨認出對抗的兩人相互依賴的成分。
這種相互依賴,是習氣的相互依賴。如果沒有 Pádraic「我就爛」式的與人和善,Colm 對自己不切實際的期待就更難茁長,也沒有理由藉著自殘「割」置那份期待。如果沒有 Colm 的決絕,Pádraic 也沒有理由堅持鄉民式的猥褻,一股勁要對方接受他賴以立身的原則。而雙方對彼此的關懷,展現在對抗侵入私人生活的警政,展現在對彼此動物夥伴的關愛和歉意(動物提純了兩人相對可取可親的一面)。
《女妖》看到三分之一處,我本來以為這是一個「人如何習得自知之明」的故事,但導演沒有想講這個。不妨說,他對日常生活的理解更深刻,對我多有啟迪之處也在這裡。他想講彼此牴觸的生活方式,怎麼在牴觸中延續。
說到這份上,就不能不察覺群體之間的政治關係,也有同樣的性質。
在 McCormick 太太的 T 字簿記上,Pádraic 從「貸方」出走了。倘若世界是由觀眾的判斷組成的(Carse),「女妖」只是一組觀眾,相對於對岸的愛爾蘭內戰,Pádraic 和 Colm 是另一組「觀眾」,也是這部電影對政治日常的判斷。後來愛爾蘭的統一黨和共和黨就是內戰雙方的後裔,他們在階級習氣的層面上,需要彼此2。
下次想聊什麼還沒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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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w notes
- 虹風/遺忘之書F:福樓拜之《鮑華與貝庫歇》(Bouvard et Pécuchet)
- 楊雨樵指出《伊尼舍林的女妖》劇本和演出的口傳文學特徵
- ‘The Banshees Of Inisherin’ Reflects The Turbulent Times In Irish History
- James Carse,Finite and Infinite Games:
World exists in the form of audience. A world is not all that is the case, but that which determines all that is the case. (Location 1009, Finite and Infinite Games, James Carse)
- Alexander Nehamas,論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