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ppy Hour》:由身體和聲音導航的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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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後近一年,終於把濱口竜介的《Happy Hour》看完。倒也不是片長如何——二十幾歲看過《Sátántangó》之後,通常只會覺得 150~180 分鐘的電影,有時長得無謂——而是這部片的節奏穩定,韻味悠長,實在捨不得一口氣看完,寧可留給分外疲憊或空曠的時間。
あかり、櫻子、芙美和純,四個三十幾歲的女人,因純牽線而認識,結為好友,會一起旅行。芙美邀請三人參加「找回身體重心」的工作坊,慶功宴上,純透露自己正在打離婚官司,あかり發現自己可能是四人裡最晚知道的,甚且是純跟別的男人發生關係,無法諒解,氣得離席。此後,四人的關係出現變化,雖然後來還去了趟有馬溫泉,似乎和解,但純已經下定決心離開神戶,另找地方生下孩子,開始新生活。彷彿受純「啟發」,另三人也開始面對各自的(親密)關係。
與其說這部電影呈現現代女人在關係中為什麼無法把話說清楚,不如說,它表面上呈現從壓抑到說開的幾種格式,但它真正想表達的是選擇了彼此的人,如何限縮彼此的可能,進而鑄成,近乎命運的事物。心理系統跟社會系統總有咬合不正的時候,既然有被稱為命運的事物,也就有其叛離。
格式太明確,不如就列表,反正不是重點。
角色 | 倚重 | 軟肋 | 轉折 |
---|---|---|---|
あかり | 責任 | 踰矩 | 腳傷 |
純 | 同理與開敞 | 誠實 | 官司 |
櫻子 | 傳統角色 | 表達 | 搭訕 |
芙美 | 事業 | 矜持 | 感受和專業衝突 |
こずえ | 覺察 | ? | 公平的告白 |
加入こずえ是因為她推動芙美線,否則按照芙美(和拓也)尊重自主的習氣,恐怕只能「有天早上醒來,愈想愈不對勁」才終於作出延宕已久的選擇。她對自己的身體太羞赧,沒辦法像《在車上》的音那樣與人做愛。
不敢讓自己的身體上第一線,這也是本片工作坊和朗讀會,以及鵜飼這個角色,共同的功能,亦即調整身體的重心(進而調整生活的重心),而鵜飼身兼偵探和誘惑者,像一把找釘子的槌子,忙著把略顯鬆脫的積木敲離原位。
身體重心工作坊上,參與者聆聽彼此的腹鳴,這個動作在有馬溫泉之旅打麻將的晚上,純宣布自己重生後,還會再來一輪。應該並論的動態還有,溫泉之旅集合的時候,由純帶動的、四人身體的互動。另方面,與這些身體溝通對照的,則是四人在各自家中的寂寞身體。從這些動態,如果我們看到的是性的缺乏,那就只是落入格式中——進而會像占星與紫微斗數一樣,在堂皇又曲折的「宮」內得到一位,或者落入現時影評講群像劇的套路,即各角色展現導演(或「人」,或「我」,或「自我」)的諸面相。
不如讓這些畫面帶領我們思考,現時一般人期望的性是怎麼生產出來的,為什麼人會落入非得出軌,或是非得由鵜飼這種投機的人來點撥,否則不能發掘性的境地。
對此,濱口另一個精彩的觀點是區分語意和聲音。《Happy Hour》之所以那麼「短暫」,大概是因為眾人同步語意的時間太漫長,長到允許聲音跟語意脫勾,曾賦予靈魂的吹息從前言不對後語、論述扭擰、甚至字幕的筆畫間隙,漫漶,升降至另一軌。這就是朗讀會的手法。
坦白說,朗讀會開始我也想打瞌睡(濱口剪了幾個反應鏡頭勸慰觀眾),こずえ的稿子好無聊。但兩次邀約後切回來,こずえ讀到,澡堂裡之所以有形形色色的身體,是因為需要各種式樣的肢體和部位,才能組成體(からだ)。此時此刻,我的意識有幸與之耦合的身體,是曾有過的諸多可能被取消、被忽略、被選擇後的成效;與之對應的是澡堂裡的其他人,他們的身體展現未曾選擇、甚至從未有過的可能性。
——こずえ的,不,椎橋怜奈的聲音。
但這些可能都沉入溫泉氤氳中,沒入眾人渾渾噩噩的洗浴流程,こずえ繼續唸,「雖然我的膝蓋是彎曲的,它卻能比我自己,更能記住屬於我的二十二年」,「我」因此更加肯定自己的身體。均勻散開再彈回來的聲音,串起這一刻到下一刻,鏡頭沒動,但在聲音裡動著。已經聽了約莫十分鐘的椎橋怜奈的聲音,猶如這場戲的無線網路,告知觀眾,這編織起來的影像和聲音的虛構固然呈現出一種生活的真相,但在這個版本之外,還有無數偶線可提,觀眾也能對自己這麼落入當前這般境地,給出一個版本的真相,進而有可能忠實以奉。
我從這個 wifi 連上的譬如,事後,我不免要拿這段敘述對照《利維坦》的封面,想到對自己身體的肯定,實在是人類自我肯定的死胡同(更別提積極生產更能招攬目光的身體)。不免想到「members of the same sex」這種委婉說法,不只委婉同性戀,更存在於所有身分/認同裡、既推動又裂解之;其試圖委婉的弔詭,那就是我們人人不同、處處不同,竟然都能宣稱自己是同性戀、台灣人、家庭主婦。
然後我們有天早上醒來,會發現自己不是,或至少常常不是,說不定就當起首謀,秘密策劃小小的叛離。
寫到這裡,我想我還是偏袒長片。長片就跟長篇小說一樣,像是生活的異地:
從根本上講,這種以異地為家,這種也可能是艱難的對於新環境的適應和習慣,是一種奇怪的事情。人們幾乎是為這麼做而這麼做,懷著一個既定的意圖,就是還沒完全成功或者剛剛成功又將它拋棄,以便回到原來的生活中間。人們將這類異地而居穿插在主要的生活聯繫裡,作為間歇和插曲,目的就為了「休養」,也即是為了使人的機體得到更新和調節,免得它冒因生活單調而被嬌慣、而鬆弛和遲鈍的危險。那麼,長期不變的有規則的生活,怎麼又會造成機體的鬆弛和遲鈍呢?生活負擔造成身體及精神的疲勞和消耗倒不很重要————因為普通的休息就是醫治它們的藥方————更重要的原因在心靈方面,在心靈對時間的體驗————人覺得時間是在以均勻的速度不斷地逝去,而生命本身又與時間休戚相關,緊緊聯繫,一個削弱了,另一個便免不了受到影響。對於所謂無聊的本質,人們普遍存在多種錯誤的想法。總而言之,就是相信事情新鮮有趣,就能「驅趕」時間快跑,也就是使時間縮短;反之,單調空洞就會阻障時間的行進,使行進變得艱難。這可不絕對正確。空洞單調固然可以將一瞬或一個鐘頭延伸,使它們變得「長而無聊」;但是,使用大的乃至最大的時間單位,就可縮短它們,甚至將它們化為烏有。反之,內容豐富有趣,好似可以使一小時乃至一天縮短、加快,然而從大處著眼卻賦予了時間的進程以寬度、重量和充實,以致事件頻繁之年就比內容貧乏、空虛、讓風也吹得跑的輕鬆年頭過得慢很多,後者稍縱即逝。所以,人們所謂時間長而無聊,實際上倒是由單調造成了時間病態的短促︰由於不間斷地老是一個樣子,綿長的時間便萎縮了,以一種使心靈驚懼得死去的方式萎縮了。設若一天像所有的天,那麼所有的天也就只像一天。完全單調的生活,即使再長,過起來也會十分短促,稍不注意便已逝去。習慣乃是時間意識的淡漠或者說入睡。
趴在桌上睡去,眠夢中不知怎地落了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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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週遇到的有趣事物
- 聰明懂事的孩子:語言顯然影響我們怎麼認知世界,例如「強力過件」和「碳中和」。順帶知道《The Language Hoax》一書。
- 用词句堆出来的用户体验:谈 app 文案的细节斟酌:或許使用者只要知道右邊是繼續、確定、要做,左邊是取消、捨棄、不做,這樣就夠了,但多斟酌介面文案沒什麼不好,至少多一個「專業」和口實。
Show notes
- Sátántangó
- 濱口精彩之處在聲音:BIOS Monthly 的訪談提到:
對濱口而言,演員的聲音甚至重要過外型,這是他從「東北紀錄片三部曲」習得的經驗,「紀錄片拍了大量的素材,我和酒井耕導演討論出來的挑選標準是聲音,從人的聲音可以判斷他在說真話或是有難言之隱,這也影響到《Happy Hour》跟《睡著也好醒來也罷》;拍劇情片時,前面幾個 take 有不同的新鮮感,但是拍多了之後,演員跟鏡頭的互動越來越好,所以畫面是後面 take 的比較漂亮,可是聲音還是前面 take 的好,因此我會用前面 take 的聲音加上後面 take 的畫面,讓整體更飽滿有生命力,而且聲音會決定畫面帶給你的感覺。」
- 「從根本上講,這種以異地為家...」:《魔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