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諾多輕，就「我」最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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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 玩完《Starfield》後告訴我，玩家在遊戲裡可以攻略許多 NPC，「修成正果」的話，遊戲一律用 commitment 代稱形形色色的親密關係。這倒不盡然是政確的決定。
長期親密關係裡有錢、小孩、性欲、感情、工作、房子、姻親等麻煩事，「commitment」反映出一個基礎期望：容或這些麻煩事不幸都成破事，單位成員還是一起面對。
這堆麻煩事裡，性和感情經常綁在一起出現，這當然是因為我們習慣假定兩者唇亡齒寒。甚至，即使「真愛」逐漸褪色，婚配市場內捲太厲害，我們寧可在親密關係也躺平，也不情願嫁娶自己不喜歡的人。
除了習慣性和感情互相綁定外，我們還習慣把性和感情跟個體綁在一起，也就是說，對「我」而言，沒有一般而言的女人或男人，只有我喜歡、有感覺的，和我不喜歡、沒感覺的。不是隨便一個人都可以，而必須要是我的菜才行。
所謂自由戀愛，至少要包含這兩種綁定。不需要飽經人事，也能看得出這兩種綁定互相衝突（只是飽經人事後多了一股醍醐味）。
個體對性和情感的評價，其升值階段，西歐是從十六世紀末到十八世紀，東亞可能晚一點，可能也累積更多玩男色的經驗——沒辦法，階級內捲一直都很嚴苛，明代士人悖德來互別苗頭，應該也有現在 KOL 競爭程度的九牛一毛——而目前說不定是在下行或均夷的階段。
升值經驗的史料，主要來自市民階級男性的日記。
1660 年，倫敦的 26 歲公職人員 Samuel Pepys 開始寫日記。Pepys 是海軍委員會的行政長官，掌有人事權，他讓人晉升，藉此跟對方的老婆上床，嫁妝一牛車。他第一位情婦叫貝蒂，貝蒂的先生叫馬丁，Pepys 並不欣賞他的能力，但馬丁先是謀得船艦事務長的工作，接著貝蒂不斷滿足 Pepys 的性慾，馬丁不斷晉升，「我去找馬丁太太與她做我想做的事；她的先生出外替我們買酒。」直到 Pepys 停止寫日記多年後，馬丁被任命為阿爾及利亞領事，死在任上，而遺孀獲得一年 100 英鎊的政府退休金。
史家觀察到，很少有女人認真反抗 Pepys 的性攻勢，十七世紀末的倫敦婦女接受 Pepys 以手、唇為主、不涉侵入的性接觸。Pepys 的中產階級教養，讓他一開始聽到查理二世在教堂或劇院愛撫情婦時感到驚駭，但也妒羨，後來他也在自己的舒適圈如法炮製。宮廷的新習慣向下散佈到倫敦社會生活。但 Pepys 沒辦法不帶一絲愧疚投入性冒險，也不告訴任何人他的性冒險。
一世紀後，性的模式愈演愈烈。話說你一定看過這個迷因：
迷因主角是 Samuel Johnson，十八世紀的英語辭典編纂者，留下許多重要文學作品、評論等。幫他作傳的蘇格蘭律師 James Boswell 也有日記傳世。從敘述統計來看，此人可說是在抗生素發明前貫徹反脆弱，婚前至少發作過 10 次、婚後 7 次淋病。1765 年他旅遊羅馬、威尼斯、西恩納，跟西恩納市長之妻 Girolama 連著 18 天做愛，Boswell 厭倦後離開，Girolama 寫信給他長達 4 年。
比較 Boswell 跟 Pepys 的行徑，相同之處在於，性行為以權力和貨幣為媒介，為女人的「分娩、孩子的受洗、孩子的養育」做適當安排，是「紳士」的必要條件。權力和貨幣的分配不平等，是這些機會在性別、階級等方面機會分配不平等的原因。
Boswell 幼年接受嚴格的喀爾文教派教育，後來接觸過其他新教教派和天主教，最後進入懷疑主義。他拒斥手淫，對性行為的態度在自我譴責和張揚男子氣概之間，劇烈擺盪。雖然成因不同，但 Bowsell 和 Pepys 對婚外的性行為都不是毫無愧疚。承諾和破誓曾是一次性事件，終將轉為日復一日的營運。這或許也反映出 commitment 這個字多麼兼容並蓄，而愧疚其實是營運的資金。
不同之處在於，Boswell 會跟好朋友談論他的性事，也會徵詢他們對自己不忠於妻子的建議。他的妻子知道他偷吃，允許、但忌諱他動感情。斯圖亞特夫人贊同他的作法，Samuel Johnson 嚴厲反對任何形式的通姦（再看一次迷因！）。
「我非常尊敬、珍重我的愛妻，但認為我與妓女的肉體聯繫並未損害我對妻子的愛。然而我認為與妓女性交會損害我的健康，這無疑也會損害我妻子的健康。」Boswell 的顧慮在保險套、PrEP、HPV 疫苗、Doxy-PEP 等科技出現後，很容易就會被拋到九霄雲外。不過因為這些科技多少有價格門檻，多少有點「解」，不時會從外太空重新落地，成為世人持續的煩惱來源。
1769 年，Boswell 跟他的老友兼表姊 Margaret Montgomerie 訂婚，這是個自我理解的選擇。Montgomerie 體型和個性合 Boswell 胃口，了解後者性格的缺陷。Boswell 的父親無法諒解，他一直希望 Boswell 找嫁妝豐厚的繼承人。Boswell 違抗父親意願，是為了長時間的穩定情感，而不是為了家庭利益。這是十八世紀的典型新婚姻。他期望將性安頓在婚姻中，只是身體有身體的誠實。
從 Boswell 的日記可以觀察到，十八世紀末英國對性事的高度熱衷，這導致維多利亞時代檯面上的收緊，還有那些道貌岸然的宣導和反手淫的小冊子。英國尚未準備好婚外性事與愛情大量結合的語意。不像法國上層階級發展出複雜的婚外愛情關係的語意，社會重新評價性事後，得以接回傳統語意脈絡。雖然是英國人首先標舉愛情跟婚姻的聯繫，可是英國清教道德模型下的女人婚前必須守貞。守貞是婚姻的要件，但不是愛情的要件，於是婚前要墜入愛河，但圓房時才可以有性經驗，無可避免會演化出偽善、雙重道德標準。
相較之下，同時期的德國還沒拋開肉慾愛／慈悲愛、肉體結合／人性臻於完善的區分，還是在人類王國／動物王國的區分下討論性事，由於區別人跟動物的是理性，「建立在理性上的愛情」就還是保留著。當時德國文學中，對於愛人的客觀道德品質是用「感知能力」（sensibility）和「溫柔」（tenderness）來探討，於是激情要用理性去控制，沒有重新評價性事的餘地。這倒是跟漢語世界的情況類似。漢斯．卡斯托普看到白膀子的反應，原來《魔山》是魯迅寫的來著。
自由戀愛的婚姻已經愈來愈主導上層中產階級的婚配，在漢語世界，要到二十世紀初才觀察得到。而我們老百姓，要等富起來、等到 1960 年代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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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週遇到的有趣事物
- 「可愛男子」研究，徵訪談對象：我多少抱著幸災樂禍的心態期待著。身邊的可愛男子都無法參戰，還望各位讀者多轉發協助。
Show notes
- Starfield：Bethesda 製作的太空角色扮演遊戲。Steam 介紹頁。
- 本封信的研究均來自 Lawrence Stone《英國十六至十八世紀的家庭、性與婚姻》。
- Samuel Pepys：此人已經被充分研究，甚至有網站匯集，請參考 The Diary of Samuel Pepys。
- James Boswell 的日記《London Journal》記錄他 1762 到 1763 年在倫敦的日子。他也是在這段時間認識 Samuel Johnson，結為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