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情反思可能沒有比較好,但有比較好的色情反思
Hi there,
展示身體,展示身體與身體如何交通的影像,老早存在,只是跟網黃一樣,待產製、流通和使用的工具普及才一下子爆量,在 2000 年代更因為 P2P 技術,達到怕是史上最高的流通規模。大約 1970 年代中期到 1980 年代出生的人躬逢其盛,正值無所事事大學生活,朝網路合掌一掬,就有一座交通大學在裡頭。
「網黃」是我生命後五分之一才出現的詞。拜智慧型手機的鏡頭、OnlyFans(存放影片、負擔流量、收款的服務)和 Twitter(流量池、跟粉絲建立經常聯繫)之賜,人人都能拍攝色情素材,上傳收費,兼做按摩、賣原味襪褲,或其他能撫平寂寞的業務。
許多網黃起初是色情素材的消費者,在 Twitter 等社交渠道,公開或私下流通自己的身體影像和交通片段,後來才參與到更講究方法的色情素材產製中。就此而言,活在這個時代,人即使不參與色情或性服務,難保不會自製關於自己的色情素材、流通在外,或多或少而已。色情已經成為每個人日常生活的表演項目。
對此,作家韓炳哲沒有什麼好話,他認為「資本主義將一切事物商品化,並加以展示,因而加劇社會的色情化」,「資本主義...把情色褻瀆成色情」。
只要結尾加上「化」,不論什麼詞都帶來一種「伊於胡底」的鈍痛。事物都成了商品待價而沽,「社會」像是排水通風都不良的廁所,長滿紅酵母菌和黴菌,湊近看全都是肉體交媾的形狀,而且這塊和那塊像碎形一樣彼此相似——若尚未發覺它們彼此相似,只是還沒識破那條定義式罷了——所以裡面不可能有「他者」的臉孔,只有服膺你欲望的複製人。進一步說,色情資訊太多,情色想像遂蔫萎了;你以為你很清楚自己要什麼,很可能你只知道自己想要置身於「看起來」像怎樣的情景中。
實情當然遠為複雜。首先,世人雖產製和消費這些色情素材,甚至多數時候像活屍一樣產製與消費,但還是有反思的時候。吉光片羽,但你對人類還能要求什麼呢。其次,這些色情素材本身也有一定的「趣味」在裡頭,輕叩,通常會傳來人類普遍情境的回聲,偶爾能聽見帶有個人特質的聲音——往往取決於你如何聆聽。第三,反過來說,色情氾濫真的拆除了門檻和界限,以至於摧毀對他者的幻想嗎?在我看來,財力、法定年齡、技藝,甚至是誠摯、道地等特質其實沒辦法溝通的困境,仍然是很難被推倒的門檻和界限。對於第一點,我想再舉些例子。
產製色情素材的一方,曾有這樣的觀察:
「...比如說來了對真的是劈腿的情侶好了,也是不行。他們只會跟平常一樣做愛而已,一點背德的興奮感都沒有。要是請女優來演近親通姦的話就會變這樣。(用女聲說)『義雄啊。再這樣下去媽媽真的會死掉的。真的會去喝殺蟲劑自殺哦。』(這次換成少年的聲音)『媽媽!這一定一定是最後一次了。就讓我內射一次吧!』(換回女聲)『不行,絕對不能射在裡面。』(又是少年的聲音)『那射在嘴巴吧,講好了哦。』(又改回女聲)『射在嘴裡流出來怎麼辦?』(回到村西平時的語調)透過這樣的台詞一來一往地進行下去,就會讓人知道『真不得了啊是近親通姦』了吧。這是真實人物無法虛構出來的場景。禁忌的世界要靠著自己的言語去架構。再透過加工跟潤飾來完成。」
精準道出產製色慾的方法之一,是談論近乎荒唐的細節,荒唐到浮誇。其實韓炳哲們(包括我)也擅此道:他們之所以要迂迴其他作者的名字,同樣是在經營世界觀。韓炳哲引阿岡本來罵,就如同裝出少年聲央求內射,再切換女聲拒絕之,從而滿足讀者對進步批判的想像。
而消費色情的一方,若不是經過重重反思,怎麼寫得出「身體悄悄變成篩,性被析離而出」這種句子呢?反過來說,缺乏反思的情況也常讓人一邊為文學掏心掏肺,一邊寫出完全命中韓炳哲所謂色情的段落:
...光線從其頂端發出後在空間—時間裡的傳播軌道。但在一個塌縮至臨界半徑的行星時,使得光錐向內偏折得更多,以至於光線再也逃逸不出去。根據霍金的說法,存在一個事件的集合或空間—時間的區域,光或是任何東西都不可能從該區域逃逸而到達遠處的觀察者。如果在之外,我們根本看不見那顆坍縮在它自己之中的行星;但如果在之內,那是一幅無限密度、也許站立著一根根擺動麵條的衣袂飄分的寶釵黛玉湘雲寶琴探春鳳姐王夫人鴛鴦襲人晴雯……所有的時間被攪拌壓擠在一塊了。而且她們是在一個比冷凍櫃還冰冷的空間裡。
問題根本不在色情素材產量多寡或社會是否「色情化」,因為社會不是一間容積固定的廁所,而是維度超過千億的「大型語言模型」,更不用說還有功能之別。性或愛欲的範圍再怎麼「色情化」,「污染」的程度還是遠遠不足以限制我們(至少)嚮往滿足、充實的性和愛欲。
問題在於有沒有充分思考形式,也就是如何作區分。黃崇凱在《黃色小說》大量使用問答(主要是訪談和雜誌專欄),而且凸顯問答的「功能」,也就是訪談是受訪者暴露(這詞,請當支語理解)自我的、雜誌專欄是搏眼球(如今日騙點閱)的媒介,搭配情節裡講述的種種「奇思妙想」(例如學姊用「自動手搖機」幫「我」打手槍),藉此讓讀者有機會玩味一個想法:假定,愛註定是個弔詭,而進行式的愛(loving)是時時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氣和耐性,設法掩蓋、推遲弔詭,那麼這些「功能性」極強的性幻想,甚至是在會流汗、會流血的真人性愛裡,勉強對方全心全力滿足自己某種性慾的要求,其實都反映出無法運作下去的、短路的愛。
進行式的愛門檻之高,讓人只能退而誓言版求佛,求點絲滑的感覺。
我是從這個角度,理解我認識的一些「網黃」的情緒困境。
同樣,歡迎轉發給你認為會感興趣的朋友。
做了表單,讓你可以分享想法、評論本週內容無聊或有趣、敲碗題目或向我提問。歡迎給我回饋:
👉 與我分享你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