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found Breathe logo

Profound Breathe

Subscribe
Archives
January 26, 2025

#68 《串流音樂為何能...》與

讀一本書名很長的書和電影《長腿》。

Hi there,

前次陪男友回診腳傷,預排九點半照超音波,完成後我們等了三小時,才蒙診間護士垂憐,偷了個空檔讓我們提前十幾號看診。似乎享受了「特權」,此刻又覺得理所當然。

醫生看到三週只洗了一次的彈性繃帶,皺皺眉,要我們課金換材質更好、固定力道較強的裝備。陪同家屬就怕此行只得到醫生「再觀察看看」的五字真言,馬上興高采烈地付錢,再觀察看看。

好啦,等待的時間裡,陪同家屬不能說沒有收穫。讀了大半本《串流音樂為何能精準推薦「你可能喜歡」》,作者 Glenn McDonald 的笑點大部分有對到我的胃口。一邊探勘資料,一邊發現人類行為及其真相——也就是偵探故事——向來引人入勝,因為裡面包藏著「看似如此」和「其實不然」。寄生在這組差異之間的敘事,隨著兩方面的拉伸、摺疊,愈讀可能愈有滋味。比方說菲律賓是全世界每年最早開始聽聖誕歌的國家,他們九月領先全球播起(地獄!),但為什麼 Spotify 開始服務阿拉伯聯合大公國和沙烏地阿拉伯市場後,這兩個伊斯蘭國家也加入九月起播的行列?作者給了一個合理的猜測:菲律賓移工,其人數多到能在當地使用者還不夠多時,在統計上呈現可辨認的模式。

本書大致有三個層次,第一層是解釋音樂串流的商業模式,第二層是從串流資料觀察到的聆聽模式(他和同事的工作造就了一部分),第三層是對模式的觀察。

此外,本書沒仔細區分,但 McDonald 用「串流」的時候至少有三種意思,一是商業模式,二是某公司提供的某服務(Spotify、Apple Music),三是「文化事物被數位化(打字、光學掃描、錄音、錄影等)、可由網路分發和取得」的過程。意思三的過程不一定要用到技術上的串流,文化事物開始數位化的時間也早於串流技術的商業模式或服務。如果想比較發生在音樂、視覺藝術如電影和動畫、文學等媒介的情況,有必要區分。

¶

McDonald 的觀察有時犀利,但廢話也不少(例如整個第五部)。偶爾會讀到這種,像是凌晨三點被貓夜嚎吵醒再折騰一陣的頓悟:

身為程式設計師的我們無法光靠寫程式就擺脫自我意識的匱乏,這就像作為聽眾也不可能光靠消費就走出被異化的困境。

說穿了就是:看解說視頻跟看電影是完全兩回事。你早就知道。

¶

第二層的模式變遷,其中音樂場景的興衰,滿容易讓人從道德的角度看待。

在個別藝人的尺度,如果某人擔心串流養不活喜歡的藝人,那此人該做的是設法應援,掏錢看表演,加力幫宣傳,批評串流的分潤模型幾乎完全離題。不過,到了音樂場景,乃至於依循生成的播放清單等演算法主導的聆聽行為,數量上變得可觀後,個體貢獻會愈來愈被稀釋。對於消逝中的行為或場景,樂迷可能發現歌廳舞廳等表演場所打烊,不知道誰會留下來關燈。可惜歸可惜,但只是因為一個一個聽眾陸續選擇了其他聆聽方式、降低聆聽頻率,或者不聽了。

有人觀察到光景消逝(!)和串流興起,就把兩者兜起來討論,甚或加諸道德判斷。

舉例,2019 年 Ted Gioia 接受 Tyler Cowen 訪談,他指出,在歷史上,音樂是社會的儲存技術,意思是從人生智慧到集結於一時一地的眾人心聲,都登載在音樂裡,歌手兼說書。當人類過度依賴數位儲存,不再以面對面的形式生產與使用音樂,音樂可能會喪失其傳播、記憶等功能。也談到串流的分配模式可能不公平,但論點是 Apple 把音樂當成買裝置的誘因,而 Google 讓音樂在 YouTube 上橫流,賣穿插其中的廣告。也談到播放清單只是演算法的死胡同,品味的同溫層(echo chamber)——McDonald 參與的公司名稱。這些批評的格式滿接近一些出版人對書和誠品、momo 的看法。

這些流失的聽眾,一部分使用串流,一部分則否;前者可以從串流資料觀察到,後者則否。本書的說明所奠基的資料,明顯只涵蓋前者。不過 McDonald 提了一個很有力的道理,試圖指出音樂場景萎縮通常不是因為串流本身,而是因為樂迷年紀大了,當初支持場景的社交形式變了,或者兩者皆有:

如果我們覺得串流在殺死那些年長者喜歡的音樂,那我們就必須解釋何以較少年長者從......他們原本用來聽音樂的天曉得什麼辦法......轉移到串流平台。如果長者原本是買唱片來聽,那我必須說還在買唱片的爵士樂迷絕對多於流行樂迷,所以如果一定要說串流有什麼效應,那靠老歌迷捧場的音樂類型也應該要較具抵抗力。但我是強烈懷疑老歌迷在前串流時代所做的事情,並不是買唱片來聽。

換句話說,如果我們認為某種新科技「殺死」某種實作,例如串流殺爵士、短影音殺出版等,那多半會需要解釋,為什麼原本看似存在的受眾,沒有轉採新科技、繼續使用那種實作產出的內容。

或者受眾只是當時別無其他方式打發時間,別無其他方式獲得他真正想獲得的東西,所以當時存在。

¶

早十年前,我們從網路討論的體感就知道,不論對什麼樣的文化形式,品味都是愈來愈分化。McDonald 在書中描述小樂手和小樂種在串流平台上的表現,讀起來跟文學或動畫分散的程度差不多。分化不單是因為藝人和作品變多,而是聆聽行為不再圍繞著某個圭臬打轉。排行榜和專輯被樂種卡片和播放清單鬆卸,而缺乏共同的聆聽經驗,評論也變得不容易——我曾如此誤解,竟忘記網路真正的效應是夷平。以往評論者如數家珍的系譜,光是提及的作品數目,大部分讀者很難跟評論者平起平坐,感謝網路,有興趣的人都能迅速補進度,至少比串流盛行前快得多。

在音樂、文學、動畫、漫畫等媒介,甚至電影,繼續寫任何像評論的東西,其價值退一步是檢討品味,也就是區分 McDonald 所謂「模稜兩可的東西」:

我覺得更困難的,是學著去愛那些只讓你覺得模稜兩可的東西。你的品味在某種程度上,既是取決於你有所接觸的東西,也是取決於那些你並未真正去接觸的東西。要是少了厭惡去保護你不受這些模稜兩可之東西的干擾,你就會被動地暴露在這些東西之中,並在這過程中發展出一種更微妙、更難改變的「我對此無感」的自我認知。

說「愛」太情勒。從本來自覺無感的東西裡區分出相對有感的部分,就算是有收穫了。

¶

最近我看了去年據聞爆紅的電影《長腿》(Longlegs)(從 Apple TV 租的,感謝串流),Movie 板不意外評價兩極偏負雷,可惜連 Horror 板都毫無漣漪。

這部電影中段有兩組畫面被剪接在一起——我看完第一遍忍不住又播了幾次——先是主角凝視廁所的鏡子(鏡頭慢慢靠近,觀眾能同時看到主角和鏡像,一左一右),然後是尼可拉斯凱吉飾演的「長腿」坐在床墊上(床墊就放在地上,沒床架),凝視對面(鏡頭在凱吉側,所以「對面」在鏡頭深處,鏡頭慢慢移近對面)。從消失點到觀眾連一條線,跟前一個畫面的視覺軸線就是正交。

「長腿」凝視的是他製作的人偶,大致是撒旦的媒介。第二次切到「長腿」的凝視時,人偶旁邊有一塊隱約可見的黑影,不外是撒旦。

據說這部電影裡有多處同樣隱約可見的撒旦彩蛋。我對彩蛋敬謝不敏(不如說我很討厭這種心機裡勒索觀眾注意力的企圖),但上述剪接明擺著的是:既然主角的自我認知(主角及其所見的鏡像),點對稱於製偶師和人偶,那麼製偶師很可能以某種方式形塑著主角的自我認知。所幸《長腿》完全沒有用對白解釋這一點。

細想下去,或許主角根本就對應(而非受制於)製偶師,她塑造自我,但看不到自我的陰影(也就無法應對或是只能收拾結果)。果真如此,那這部片的主題仍是邪教或惡魔崇拜嗎?或者反過來說,邪教或惡魔崇拜從來不是崇拜外在或超越事物,而是一種講究殘忍、邪惡的倫理,而倫理要落實在個體,個體總是要反覆檢視:這是我嗎?這是我所期望的我嗎?這就扣回主角對鏡那一幕。

¶

關於品味的分化,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是跟身分、認同的綁定。

有一天,McDonald 瀏覽 Spotify 內部資料的時候,發現新興藝人裡,有一批都跟 The Dream SMP 這個 Minecraft 的多人生存伺服器有關,DSMP 的參與者以伺服器上的活動和玩家角色等創作的音樂,在 YouTube、TikTok 上流行起來,有支單曲上了《告示牌》榜首。由於「社群在音樂的語境裡就叫做『音樂類型』」,McDonald 將 DSMP 加入 Spotify 的類型清單裡,不料部分樂迷看到年度回顧時大表不滿,接下來兩年裡發動各種請願,要求 Spotify 移除這個類型。

McDonald 搞不懂——Minecraft 有什麼問題嗎?他預設「產地」、社群和音樂緊密聯繫在一塊兒,所以產自 The Dream SMP 伺服器活動的音樂,自然是「DSMP」類型。他搞不懂(或自認已搞懂)的是,DSMP 的樂迷憑什麼要求 Spotify 撤銷這種類型。明明其他跟產地綁在一起的樂種,只要是樂迷,人人有資格為該樂種大聲疾呼,哪怕樂迷並非出身該地。他認為差異在於:雖然 DSMP 跟辛辛那提一樣是一種「所在地」,但辛辛那提是「真真切切的存在」,不論任何人的主觀意願如何,都還是「在那裡」,所以「我們可以不經過辛辛那提人的同意,就擅自去捍衛辛辛那提藝人的權利或作品。」

對 McDonald 來說,DSMP 跟辛辛那提不一樣,虛擬社群沒有「基底」,主事者說關就關——DSMP 伺服器後來就關閉了。他發覺「整個身分的概念,都轉移進了自決的領域」。

然而,以下幾件事情應該是要分開看待的:

  • 音樂場景發生在哪裡(產地),跟音樂的內在邏輯(配器、節奏、編曲等)沒有必然關聯;

  • 辛辛那提跟 DSMP 之為音樂場景,並沒有什麼「真真切切」,它們都有「基底」,對兩者套用真實或「虛擬」的差異,得不出什麼有趣的分析。頂多可以說 DSMP 的結構比較不穩定,組成的元素較前者容易渙散;

  • 身分與認同的概念,百年前的人就想自決。只是在百年來不同尺度的身分認同,耦合的程度或鬆散、或緊密地變化,一個尺度的自決運動,可能必需以其他尺度的去耦合或不分化為前提。例如 1980~1990 年代想自決性別和性取向的人,可能不得不接受當時台灣人當家作主對多數人來說比較迫切,而認為兩岸一家的人抵制分家。

不過,即使邏輯上是這樣,身分和認同終究包裹著深沉的情感,而情感可能源自於前一時期的壓迫或其他差別待遇。弄清楚邏輯固然能不為邏輯所困,但為情所苦還是難免。於是 Spotify 最後還是移除了 DSMP——儘管 McDonald 明顯不認為自己把 DSMP 設定為樂種有什麼荒唐的地方。

社會中有多少「莫名其妙」的事情,可能是用來推卸或撫慰壞情感?

我心情好的時候覺得很多,心情不好的時候,統統都莫名其妙。



喜歡這篇文章嗎?歡迎贊助

Show notes

  • 偷了個空檔讓我們提前十幾號看診:這當然違反該院關於看診順序的規則,但耗了半個工作天在這幾排椅子中間,無聊(眼睛沒辦法長時間看書了,意識說不定也扛不住)已經耗盡「不,我們還是照叫號」的道德情感了。

  • 《串流音樂為何能精準推薦「你可能喜歡」》:我點了單書頁才發現,呃,作者根本就是 Spotify 播放清單〈The Sound of Everything〉的維護者嘛(書裡有提)。隨著 Glenn McDonald 2024 年初被 Spotify 解僱,拿不到資料,這份播放清單目前已經停止維護,但它的網站還能動,如果你有興趣探索新音樂,即使資料會愈來愈過時,這網站仍舊能根據樂種和播放清單挖出相似的藝人或作品。凝視樂種的文字雲,找個看起來匪夷所思的來聽,也是很有趣。

    書名譯法以外的延伸抱怨:

    1. 我的體感,本書每千字錯字量是不是高於台灣出版書籍的平均。

    2. 到底為什麼要翻譯樂種、藝人和曲名?知道 Slash 的人認不出「史萊許」,看得懂「史萊許」三字的人不一定知道 Slash,但他如果有興趣,也還是要點註腳才能把藝人名輸入搜尋框。為什麼要做這種雙輸的事?既然翻成史萊許也不能增加讀者任何理解或想像,遑論促動讀者去聽音樂,何不就讓外來語以外來語的原貌留存在載體中,只要能選取、複製、貼上就好了。這裡說的是出版社的政策,翻譯本身是很好的。有翻出工程師的幽默感,不容易。

    3. 沒買原書封面,可惜了。

  • Tyler Cowen 訪談 Ted Gioia:Ted Gioia 即啟明本月出版的《爵士樂標準曲:總體曲目指南》的作者。他的 Substack《The Honest Broker》常有大膽、有趣的觀察。這次訪談裡,跟串流有關的論點滿糊塗的,但像 50 年「冷—熱」週期說還是能博君一粲。

一些連結

  • 諫山創和班雅明:《進擊的巨人》中的政治寓言:完全說服我要再回頭補漫畫。作者謝明蘊的論文《進擊的天使》,專論〈歷史哲學論綱〉。

  • 〈說出總預算背後的故事——民進黨必須改變落伍的政治溝通〉

Don't miss what's next. Subscribe to Profound Breathe:
https://elek.li
Powered by Buttondown, the easiest way to start and grow your newslet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