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沒事。當我沒說。」
關於《努力是癮》和《只能用4H鉛筆》
Hi there,
八月底文學出版挺熱鬧，天天都有新書加購物車。近期不免聊聊這些人生的途中酒。
《子彈是餘生》出版後，常讀到頑皮世界式的感想：這是可愛動物區，那裡展出亞洲最大灣鱷，而我們就如可愛動物可愛，如被圈養的灣鱷，因自身腎功能衰退、免疫崩潰，加之污水少換，終日浸泡導致真菌感染、皮膚潰爛。好可憐。
讀完小說，那篇我沒寫出來的評論，標題多半會是「明亨，寺尾宇宙的重力來源」。〈州際公路〉這篇小說的場景，宛如星際旅行中途，前後不著村店。在車上，「我」負責拋出謎語，讓對話有所著落、引導讀者詮釋的，是明亨這個角色。
小說，或任何藝術作品，與其說無法脫離孕育它的社會情境，不如說少了那些明言或默會的知識，詮釋起來就容易隔靴搔癢。那層隔閡讓觀者缺乏作品所預設的習氣。藝術作品省略的地方，習氣會自動補完。小說不必鉅細靡遺，只給關鍵對白也能成立，前提是讀者的習氣可被呼召。既然讀者自己會招呼自己，外場服務生撤掉無妨。
習氣裡飽含從小到大被監視、被規訓、被懲罰、被獎勵所養成的道德感。如何評價好壞，褒貶對錯，從而回頭評價褒貶自己，將世間的手段斟酌施作在自己身上，有時甚至頗能創新。
《努力是癮》之於《子彈是餘生》，於是像封底封裡的四格漫畫之於單行本。對《子彈是餘生》問的「為什麼」，不難在《努力是癮》找到「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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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用4H鉛筆》則是讓我深有共鳴。我沒辦法單腳蹲，一路胖到大，減肥始終是未盡之業，不喜歡買衣服。小時候，馬桶坐得無聊，我會擰自己的小腹的贅肉，感受脂肪從指間溢出，我便學到了人如何在脆弱裡自溺。同時我也很討厭蹲式馬桶、討厭集合，因為我沒辦法久蹲，一半是肥，一半是扁平足。
學會稱讚蹲得比上次更久的自己，學會對努力上癮。
不過同時，真的蹲不住我也會大剌剌坐下，認定蹲式廁所是文明低劣的表徵，從不掩飾鄙夷。畢竟，我自小從大人那裡得到的評價也包含「小時了了」（安親班老師）、「自以為是」（我媽）、「油腔滑調」（國一班導）、「自私」（好像也是我媽）等。
他們說的都對，所以讀宥勳描寫身體經驗，還是讓我佩服此人好能忍（我也沒辦法吃那麼多白飯）。前面這句大概就是自己對自己下毒性思維的遺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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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有身體的慣性，腦也有腦的頑固。如同只用君子（優先做該做的事）和才子（優先做想做的事）區分性情，就會得到不是小人就是笨蛋的結論。寺尾宇宙給我的啟發，莫過於要有能力運使多組區分，至少比較有機會從事件與事物中看出重新組合的方法。
對我來說，《努力是癮》大部分篇章都在寫滯後效應。外在條件已變了，習氣還來不及跟上。這是喜劇的基本格式，可惜大多數篇章都破哏，也就笑不太出來。舉例來說，〈不是小人，就是笨蛋〉有耐嚼的餘韻（我嚼出的一種滋味即如上），但〈漸變〉說明人際尷尬的逐漸加深，本身讓人難以擔待，如同撕下痠痛貼布——且不說這個意象沒那麼犀利（因為貼布本身有療效。如果要強調去膠合，那不如直接用偶然沾上的膠），假使拿掉這段說明，結尾（下引文）的張力會放大：
對方猶豫了。
對方舉起的手，抬起的嘴唇，皆顯示出一種懸空，彷彿踩空了一級階梯。
「你覺不覺得我們——」
R子的聲音斷在高音。
——你覺不覺得我們之間，或者說世界上所有人際關係的本質，即是互相撕下身上撒隆巴斯的過程？
「没事。當我沒說。」她不等對方有所反應，就轉身。
以四格漫畫來說，第一格是兩人偶然打到照面（R 子臉色一沉），第二格是 R 子繞路上廁所，避免打照面，第三格是兩人又碰上，對方舉手，R 子開口，第四格 R 子離開。總覺得《笑園漫畫大王》用過這笑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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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w notes
途中酒：Wegbier，走在路上，手裡拿著的啤酒。感謝 Daniel 讓我學到這個詞。雖然我是 Wegkaffee 派的（？）。
亞洲最大灣鱷：這隻灣鱷「小河」跟頑皮世界無關。小河被麻豆鱷魚王邱錫河拿來售票展示，後因邱認為新版動保法「太過嚴苛」，賣給中國廈門的中非世野野生動物園後，因飼養方式不當死亡。
星際旅行中途，前後不著村店：《Rick and Morty》、《宇宙浪子》（スペース☆ダンディ）、《午夜福音》（The Midnight Gospel）等動畫最浪漫的地方，就是方向盤一轉，車子就能開到快餐連鎖星球、SPA 身心靈整復星球等。跟恐怖片在美國南方展開的格式遙相呼應，同〈瘋狂山脈〉對反。後者的地球猶存戰爭迷霧，前者的宇宙已被資本無垠蛀蝕。
小說不必鉅細靡遺：常說長篇小說「鉅細靡遺」，只是人們不習慣幾十年的時間跨度而已。
前提是讀者的習氣可被呼召：或許人們評價藝術作品的一個標準，就是能讓夠多種習氣響應吧？但這是嚴酷的取捨。
只能用4H鉛筆：利申：還沒來得及購書，朱宥勳就送了一本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