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黃色臉孔》:交過手,才知道
R. F. Kuang(匡靈秀)的《黃色臉孔》帶給我的樂趣不是特別大,但它的恐怖元素值得談談。
Hi there,
天氣濕熱,中午出門久違了走路像包裹在熱氣泡裡漂浮。我平時在家工作的位置吹不到冷氣,近日洗了風扇網罩和扇葉,下午那杯咖啡沖完,冰鎮再加三顆冰塊雪克,下一段休息時間刷浴室磁磚。真束手無策,騎機車去咖啡店「三十曼波」吃甜點。
種種努力,多少舒心降溫,果然關鍵是全心感受貼附在身上的空氣之餘,意識一邊急撤。
讀《黃色臉孔》的時候,狀態也類似這樣。走完謝詞最後一字,實在不怎麼滿足——相形之下,稍後看了兩話《DDDD 惡魔的破壞》就開心又興奮——試著展開聊聊。
1.
《黃色臉孔》使勁刻畫的是「大眾小說」(文學類暢銷書)這個圈子裡的作者、出版從業人員,對文學有需求非業界人士,以及網路上的「聲音」。面目明確、真讀了書的現實中的讀者,扣除業界人士,似乎只有一人。
說故事的茱妮帕,從小以寫作為志,「想要全世界屏息等待我接下來要說的事」。對她來說,全力發揮、進入心流的時候,寫作猶勝性高潮。我相信有類似高峰經驗的人,對於那種快感應能有所共鳴,倒不一定要發生在寫作。
除了寫作時的快感,出版後若受肯定,又是一波接一波的「血清素爆衝」。社群網站的貼文和私訊,媒體報導,文學獎項,KOL 傳述、解說視頻、電影改編,當然,預付金、版稅和銷售獎金,從分到年,就像運營得宜的手遊,一旦著迷就很難放得下。
竄升的文學界新星朋友意外過世後,茱妮帕侵佔其手稿,改寫成書,大為轟動。她出師不利、本該夭折的文學事業如今有機會壯大,偏偏像富麗的鬼屋,揮不去死者的冤魂作祟。
2.
文學、出版圈的(潛)規則本身,我沒什麼興趣,不過當成一個場域的構成條件來研究,那就有意思——但我沒有很想讀通俗版《藝術的法則》。對我來說,本書的趣味在於它寫出一個閉環:
文學創作所催生、從業人士共同參與的幻象,值得從業者嚮往;
如果作者堅持要想像讀者除了閱讀之外,還對作者本人有期望,那麼,事情就難辦了,因為話題進入了愛/憎/漠視和道德的範圍;
像美國這種幅員的文學市場,加上文學創作與出版業的性質,出版業能運作的範圍愈來愈限制在社群網站或線上;
動不動訴諸道德、不辨鉅細輕重的言論,對於維持幻象的貢獻,大得不成比例。
作者 R. F. Kuang 由茱妮帕的聲音吶喊的這段話稍微誇張,但大致是實情:
只不過推特就是真實人生,甚至比真實人生還更真實,因為這裡是出版業的社會經濟存在的場域,因為這個產業並沒有其他替代方案,下了線,作家們就全都只是臉孔模糊的虛構生物,在彼此隔絕的情況下猛力敲出文字,你不能從任何人的肩後偷窺,你也分不出是不是每個人其的都跟他們假裝的一樣那麼有品高尚。但是在線上,你可以隨時加入所有最夯的八卦,即便你根本就不夠重要,在事情真正發生的地方連個座位也沒有,在線上,你可以叫史蒂芬,金死一邊去啦,在線上,你可以發現時下最夯的文學明星,其實問題重重,而他所有的作品都應該被永遠取消才對。出版業中的名聲一直以來的建立及摧毀,都是在線上。
道德把人分成「值得敬重」和「值得鄙夷」兩類,按情況不同,或許還要求人動員起來、做點什麼去落實敬重和鄙夷。道德的成本甚高。其次,現代社會的運作邏輯複雜,不太可能出現跨脈絡都有理由敬重或鄙夷的情況。作品的第一段跟另一篇先發表的作品中的段落,字句完全相同,這樣的情況換到軟體工程,恐怕不是什麼新聞,只要授權方式沒問題就好。
退一萬步,像茱妮帕的姊姊和母親這類會計專業、不看文學類書的角色,更能從資產管理的角度看待她這個人。也許有一天,喬治.華盛頓會讓出美鈔上的位置,但一美元還是一美元,購買力會變,但這個交易媒介還是不記得自己的身世,也不會評斷交易本身。若非如此,經濟恐怕運轉不起來。
另方面,出版的演化綁了太多期望在作者身上。沒人能解釋作者為什麼寫出這麼——請自行填入形容詞——的作品,這片空白遂允許枯蹇的懷疑,也容得下脹到發紫的吹捧。作者最得體、也最常見的策略是謙虛。這裡的關鍵字是「虛」,允許別人自行想像;別忘了事先要「謙」,躬一個精準的角度,為人們的想像力提供點到為止的燃料。
但就算從業人士通力執行策略,道德指控還是容易附和和炒作。跟帕斯卡的賭注相反,在真相未明的道德指控中站錯邊的風險,遠高於站對邊。與其當烏鴉,不如取消自己。自我取消的情感耗損,在下一輪政治剛好正確(風水輪流轉)的道德指控中,很可能轉成變本加厲的憎惡。
茱妮帕最終發現,她無力改變「大環境」,也不想改變自己,她的最佳策略是守規矩,繼續加入下一局。不是靠寫出下一本才華洋溢的作品,而是靠其他玩家缺乏判斷力:「萬一我們全都搞錯了怎麼辦」。就此而言,《黃色臉孔》是成長小說,它恐怖就恐怖在,上述閉環套用在政治、電商等其他領域,也或多或少適用。
3.
我也不是不理解作者期待被愛,期待到只要有情感的回饋,哪怕是憎惡也值得走心。只是我能力有限,只愛得起身邊屈指可數的幾個人。以己度人,遂認為讀者與作者間、缺乏具體行為的愛憎,難以理解,也就跟以此為依託的故事有所隔閡。
4.
從「無断詠唱」這種中二命名,你多半猜得到,我鮮少區分自己的想法哪些是「原創」、哪些來自別人。要我自己說,全都來自別人,我的貢獻僅限於揀選與安排想法,頂多再加上打字的功夫。
對我來說,寫作課上學生作業裡的點子、家族鄰里流長蜚短、「我有印象但一時找不到出處」的一個概念或一段話、待在部落短短一年的見聞,假使有助於更精準、更有趣地表達,沒什麼不能當素材。出處不是我揀選的判準,但我確實會為了人情世故取捨、修飾、萃取素材。發現自己對題目理解不足,就必須做功課;沒空做功課,至少要藏拙。
《黃色臉孔》打動我的唯一一個隱喻,是茱妮帕發現,原來亞裔女子在自己眼裡看起來都差不多,仔細分辨,才會發現她們選的穿搭單品不同、妝髮不同、算計不同,嬌小身體竟然能向外發出或向內梗塞那麼大的力道。有些人被保護得太好,以至於缺乏判斷「足不足」的能力。當階級接觸愈發密切,鳳眼、黃皮膚、原住民的長相和歌喉、八九總是未完成的刺青和改車,文化的表徵就像密集恐懼的重複元素一樣,噁心又難以分辨。不過靠夠近、交過手,就知道了。
寫作本文過程刷了一具馬桶、清理兩片地板,差點還要洗掉床單和浴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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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w notes
DDDD 惡魔的破壞:動畫瘋。淺野一二〇原作漫畫,監督為黑川智之(《罪惡王冠》演出),作畫總監是《映像研》分鏡、《狼的孩子雨和雪》原畫的伊東伸高。
似乎只有一人:我也是停下來回想才發現,除了簽書會上那個長輩,稱許英文好的下一代為發不出聲的上一代留下記錄的那位,似乎沒有其他有頭有臉有說話的讀者了?
茱妮帕侵佔其手稿,改寫成書:我曾作校對,幾乎改了三分之二的句子,還是拿遠遠不如的酬勞,容忍一個名字德不配位。倒不是說我嚥過這種事、其他人就不能吐出來——我的感觸是,即使要花個幾年,但一些貶低他人的素材,例如比對方花更少時間、賺更多、更有餘裕,或是對方混得不好的跡象,還真的有助於平撫、放下。需要這樣的經驗,才能察覺自己修養差。至少我是如此平庸。
《藝術的法則》
這個交易媒介不記得自己的身世:加密貨幣反倒記得自己的身世。
偶遇的有趣事物
《春花驟開》:讓人滿足的短篇漫畫。我看到「不是早就約好」前後格的時候,久違地流淚了。硬要挑剔的話,對白實在太像日語,「那傢伙」讓我腦中響起「あいつ」的聲音——但反正畫風與分鏡都致敬浦澤直樹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