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吊扇、水車和手扶梯
對於精神失序，常見的解釋策略是指出無意識的作用，或是把問題丟給腦袋、進而淡化當事人「蓄意」的效果。本文想談的是這類解釋策略在影像的一種表現手法。
Hi there,
大部分病痛，不論發生在誰身上，我們不會認為此人是有意招致的。此人或許沒帶上外套、長期從事高風險的行為、飲食作息不固定等，終於生了病，但他並非有意讓自己陷於病痛——他在生活中另有追求，不幸染病受傷。旁人的惻隱心和同理心通常可以順利運作。
精神失序表現出來的行為裡，有蓄意傷害自己，或是長時間沒辦法凝聚明確意向的情況。受損、受傷、「壞掉」的不是可以割除的東西，而是跟此人經歷過的事情綁在一起、跟期望綁在一起。哪怕只認大腦裡的病灶，「切掉」通常也葬送了整個人；分子層次的屏蔽或啟動，是相對有機會短期收效的作法，不過沒搭配諮商等心理層次的處遇，停藥後很有可能復發。
棘手歸棘手，對於蓄意讓自己陷於不利情況的人，惻隱心和同理心就比較難發動了。對此，文化中確實有一些「補正」的想法。好比尼采指出，一般人絕對不是仰望星空、思索永恆的道德律再來做人處事，反之我們遵循的規矩，起初不過是武斷的宣導與教條，有待檢討和重建。
精神分析提出無意識，把旁人看似蓄意的事情（「你神經病啊！」）埋進複雜的網絡裡，重新編織成非意圖的後果（近年也成為迷因了）。割大腿是為了引起痛覺，傷口感染在意圖之外。貶低自己、讓自己陷於另一人的支配下予取予求，不是「委屈」求全，而是服膺熟悉的定位。
雖然提起的時候總是有點羞恥，但社會學從精神分析接了一些想法，或至少是，在解釋現象的時候，樂於訴諸非意圖。另方面，精神病學積極消弭意圖的影響。簡單說，大腦壞了才會有吞槍口的衝動，才會一邊碎唸、辱罵，一邊在巷弄或捷運上漫走。腦子壞了要看醫生，醫生把壞的地方修好
上述策略都是拆解或化消意圖、動機、「有意識」，指出看似蓄意為之的行為，背後有當事人不可能掌握的因緣。藉此，惻隱心和同理心就能起床工作了。
這類解釋策略進入大眾文化後，也有了另一番演化。先不提病嬌這類，日常生活不易遇到，甚至該說是人造物塑造引發人類的學習與模仿，比重更多於反向的、模仿已經存在的人類行為。本文想談在影像中的一種表現：吊扇、水車與手扶梯。另一種策略是「隱藏的房間」，有機會再說。
吊扇、水車與手扶梯
人們常說，如果電影裡出現一把槍，結束前一定要擊發。那如果電影給你看旋轉的吊扇轉動，養殖魚塭的水車打水，百貨公司的手扶梯上下輸送客人，你該預期什麼呢？所幸導演還願意說一般人說的電影語言，這些畫面穿插在「主線」間，於是你還看到一個中年婦女阿珍在學校改建的醫院，照顧嗜睡的退役軍人。收治於此的軍人一天大多數時間都陷入昏睡，像植物一樣。為改善睡眠品質，他們都安裝了某種跟呼吸道連接的管子，那條管子會隨著呼吸和睡眠的深度改變顏色。
阿珍跟其中一個軍人好上了。偶爾軍人醒轉，他們會一起去散步、吃食。軍人告訴阿珍，沉睡時他還是被動員了，徵召他的是數百年前的國王，醫院所在地是一塊陵墓，他整天巡視眾多墓室，十分無聊。
有另一女子，跟阿珍一起在這個病房，她提供靈媒服務，幫家屬跟臥床的軍人溝通。
電影後半，這女子讓軍人借用她的身體，這樣軍人在陷眠裡也能跟阿珍約會。觀眾看到兩人走在荒草叢生的小徑（活像三十年前高雄都會公園或是澄清湖旁、走得到但沒在整治的地帶），但舉手投足和說話像是處在另一時空的軍人，正為阿珍導覽墓室。
這場戲用類似劇場的方式，向觀眾生動展現實在的多重層次。日常生活有它的深度，幾百年前你不是你我不是我，但幾百年來的痕跡造就了今日「能走的路」。軍人在電影的今日與過去都被徵召，而嗜睡這病癥，像是隱喻長年維持大型組織的人員揮之不去的疲倦，不是安息，而是下班後還要上第二輪班，永遠在窮忙。
眾多畫面疊加起來，吊扇、水車和手扶梯所隱喻的運動才穩定下來。是輸送氣息，是將氣息從豐沛處輸送到匱乏處，甚至該說，是強制排開一些分子，以讓另一些分子能夠補位。強制造成運動。
在小說裡，情節安排起著這樣的效果，常見的機制例如強弱逆轉，霸凌者沒落、弱小者反過來佔優勢，例如一條線索、多重真相，例如讓角色施展暴力，例如「什麼都沒有發生」（《情感教育》）。
那麼，我們社會的吊扇、水車和手扶梯，會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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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w notes
如果電影給你看旋轉的吊扇轉動，養殖魚塭的水車打水：泰國導演阿比查邦（Aphichatphong Wirasetthakun）的《華麗之墓》。
還願意說一般人說的電影的語言：有些實驗性的片子就像改管一樣，試著把某個規格催到極致，看會有什麼效果。有時音浪太強，你只能投入、抽離，或是跟導演討論起排氣管本身。想不太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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