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老而彌奸
大江健三郎當然是個典範,不過老人的「愚行」真的那麼值得推崇嗎?從蕭士塔高維契第二次被史達林打壓又拉起來,他的交響曲和弦樂四重奏,看他怎麼為繼續創作調配應對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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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將邁入老年的董啟章,在近日的電子報裡談如何成為老人,且在他的情況,更是老作家。董舉大江健三郎示範的老人/老作家為自己的典範,即在困惑和挫敗中仍不放棄行動的老人。他指出大江在小說《再見,我的書!》裡,以自己的方式取用 T. S. Elliot 的《四首四重奏》(Four Quartets)的〈East Coker〉,大江是這樣改的:
我已不願再聽老人的智慧 而寧願聽到老人的愚行 老人對不安和狂亂的恐懼 老人理應成為探險者 現世之所不是問題 我們必須靜靜地、靜靜地開始行動
最後一句,原詩是「We must be still and still moving」,理解為「我們當靜定,靜中仍有動」似乎也通。不如大江—董的詮釋直白,但我以為關鍵是同時實現靜與動。
另方面,Said—大江—董談的「晚期」也不該拘泥在人生的晚年。「老」的不只有人,不只「衰」才引出「老」。模式(「招式用老」)、組織、文明都會老。「老江湖」、「老於世故」中的熟練與精通也是老。
不論是個體、組織或社群,都有機會產生複雜的模式,以延續自身,應對環境拋來的挑戰。個體可以學習諸多生存策略,組織內培養專精不同任務的團隊,而社群——自由主義的政治體,相對於總攬、統籌各種功能的政制,更傾向盡量保存社會中的複雜性,以便需要時能取用社會中存活下來的經驗。從這個角度來說,強調老人的「愚行」似乎加倍愚蠢。
礙於習氣和人格的一致,個體確實很難培養、實行多種生存策略,也因為這樣,堅持做實現機率極低的事情,或說把目的和手段之間的距離拉到脫臼,確實是一種「愚行」。一旦文化資本不足,即降解為中二。兩種情況的差異,有時不是那麼容易分辨,但世人(包括我)通常不吝讚許這些「愚者」,只是自己不採用。
同時實現靜與動,還是我比較嚮往的策略,即使備受屈辱,被人看沒有。
在史達林當政期間,作曲家蕭士塔高維契(Dmitri Shostakovich)是約瑟夫(史達林的名字)同志的玩物。約瑟夫藉黨媒攻訐蕭的歌劇《馬克白夫人》背離人民,是資產階級的靡靡之音,首度讓蕭飽嘗人情冷暖。蕭寫出激動人心的第五號交響曲後,蘇聯大肆吹捧,備極禮遇,1946 年之前他獲得三次史達林獎。但在專制政體下從事藝術活動的風險是不可計算的,蕭心知肚明,而他的幽默感在這種環境中大有用場。中箭落馬前,他寫信給友人:「綜合來說,我身邊一切安好,心情也棒極了。」
1948 年,史達林的文化打手日丹諾夫及「穆拉德里的歌劇《偉大的友誼》討論案」(非正式的臭名為日丹諾夫法令),把蕭士塔高維契逼上台,讓他向人民道歉、向黨的指導道謝。蕭一邊自我批判,檢討創作如何符合蘇維埃指導原則,一邊以窘迫的資源協助左希申科等被打壓的創作者。這整個年頭他可能瀕臨自殺。
翌年蕭士塔高維契遵照黨意,向民俗學習,由此而出的作品是《來自猶太民俗詩歌》,肯定不是日丹諾夫和約瑟夫同志期待的那種民俗。據說蕭不大可能沒意識到當時反猶情緒升高,按他的個性和處境,也不至於刻意寫個體對抗社會的音樂,只是「作曲家坐下來時,衝突就會找到表達的管道」。他的遺孀則認為此間毫無政治考量,猶太旋律向來是他的心頭好。蕭最後決定把這份樂譜收起來,不提交審查,謝謝指教。
1949 年三月,蕭士塔高維契突然接到通知,要他跟隨藝術家和官員組成的官方代表團訪美。約瑟夫親自掛了電話來。在其中一種轉述中,蕭在電話上說他的處境有點尷尬,畢竟他的交響曲,每首都在美國演出過,在蘇俄卻都被禁演。約瑟夫回:「你說禁演是什麼意思?被誰禁的?」
獨裁權力的運作就像無數人同時拋無數顆彩球,他們通常不會收到明確的指示,不時會感覺到身後有什麼經過,不能轉頭,只能觀察身邊人的動作,決定繼續、停下,增減球數還是換個色系。
身為被拋著的一顆球,蕭士塔高維契學會用二重的方式創作與行事。他一面譜寫為人民發聲的交響曲,私底下創作弦樂四重奏。別人問他想在作品裡表達什麼,他會回覆他想表達的都在音樂裡表達了,語帶忿恨,因為作品的「訊息」不正確或缺乏,都是他獲罪的原因。他為作品配上誤導人的標語,任他人發揮。然而他的弦樂四重奏,即使聽在我這種大外行的耳裡,也察覺得出跟他的交響曲截然不同。最明顯的一點是樂曲大大小小的段落常常互為反差。譬如創作於日丹諾夫法令前的第三號四重奏,與其說作曲家想將時間塑造成某種質地、導向某個境界(如《時間終結四重奏》),不如說他試圖呈現我們身為一顆球,如何應對運動過程的轉瞬變化。
隨團訪問美國時,蕭士塔高維契在翻譯員宣讀攻訐史特拉汶斯基和現代音樂的文章時,一語不發。他被收了中情局的錢的納博科夫公開訪問,後者一直要他批評日丹諾夫。他沉默著,用手指和表情掙扎,最後說:「我完全同意《真理報》的論點。」回國後不久,他開始寫第四號弦樂四重奏。
時年 43 歲的蕭士塔高維契已經老得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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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w notes
董啟章近日的電子報:〈如何成為老人?成為怎樣的老人?〉
本文關於蕭士塔高維契的內容,均出於 Wendy Lesser 的《靜默之聲》,啟明出版。
穆拉德里:Vano Muradeli,喬治亞作曲家。
左希申科:Mikhail Zoshchenko,諷刺作家。
時間終結四重奏(Quatuor pour la fin du temps):Olivier Messiaen 在德軍戰俘營裡創作、首演的作品。
納博科夫:Nicolas Nobokov,是作曲的,不是寫《蘿莉塔》的弗拉迪米爾.納博科夫。
偶遇的有趣事物
《Tactical Publishing》:關於前書店訪視員蔡志浩,《前圖紙》都說完了。不知道跟此事有沒有關聯,朋友小三推我看 Jack Edwards。這位賣萌話癆 YouTuber 專講書,很會講也很會蹭流量,比方說這支影片。這裡有另一個講書可以講上兩小時的話癆。
回到把出版當戰術。噗友挖出這本《Tactical Publishing》很有意思,既有理論層次的探討,也有各種出版實作的介紹。比方說這個版本的《American Psycho》——同名電影上映於 2000 年,值得一看——是兩位作者把原著小說一頁一頁分拆,用 email 寄給對方,再印下頁面,包含 Google 植入的廣告,最後把小說原文清掉,只留下他們的註腳。我十分好奇誰會買這樣的二階觀察 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