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Stay True》:對本可成為的模樣,保持真誠
本書是一段離我很遠又很近的回憶錄,我不能說很喜歡,但想聊聊它。
Hi there,
這兩週我開始自己準備食物。朋友說是「很花時間心力的自我提升」,確實,但以我的情況來說,或許強迫自己減少待在電腦前的時間,對工作更有助益,畢竟窘迫、稀缺,乃至於失去——哪怕只是想像失去——,都比向自己喊話來得響亮。
只有一次,活到現在就那麼一次,有一則生命在我手中緩緩流失殆盡。是一隻亞成的雨燕,我和小夥伴在礁裙旁撿到牠。照料了幾日,終究放飛給物質的循環而不是長空。感受到小身體冷下來、愈來愈僵硬,我愕然無措,達悟少年倒是安慰我說沒事,沒什麼好難過的,牠死了。
二十幾歲的時候我也參加過幾場同代人的告別式,有些只是在腦內。怪人似乎特別容易在二十歲後半折損,有幾個我喜歡且欣賞,其聰慧難以黯淡,不像生者,日久難免增添不靈光乃至愚痴的事例,乃至不復記憶他們發光的姿態,只留下飛蚊症。
那些記憶不一定只存在於我和他們之間,多半還有旁人在場,但離不特定人皆得觀覽的公共領域還遠得要命。把友誼的細節帶入公共領域,這種念頭我不曾有過。先別說誰在乎,那些交通的深度和厚度遠超出我掌握的表達技術,以及表達的意願。
決定要讀《Stay True》的時候,我已經知道這是一本悼亡的作品。算是被 Hua Hsu 的英文釣住了吧1,他說事的節奏舒服,(前半)抒情克制,偶爾意象乍現,心知經過安排,卻挑不出斧鑿的痕跡。
說故事的 Hua Hsu 是台灣移民美國的第二代,在美成長,通常用傳真機跟往返兩岸2的父親通訊。進柏克萊之後他認識了日裔二代 Ken,兩人成為好友。Hua 和 Ken 差別很大:
我安靜,Ken 吵鬧。他舉手投足顯現自信。自信的人引我猜疑。他出於真誠的好奇提問,而我提的問題則語帶懷疑,或者冷冰冰的,居高臨下。要是我不知道某件事,我從不想讓人察覺。多半不想。3
Ken 家境富裕,在商場的童鞋店打工,活躍於兄弟會,想成為律師,聽的音樂絕對跟另類扯不上關係。後來我想起大學系上一個同學,頓時覺得,喔,是我很難第一眼感興趣的那種人,因為他們不會拿思考的結果阻隔別人。有人思考像砌牆那樣細膩,很難不把想事情粗率的人擋住。像 Ken 這樣的人不是不思考,只是他們的習氣比較平衡,加上幾分幸運,沒什麼仇恨這世界的理由,所以在大多數人還沒辦法主動調控習氣的年紀,他們顯得游刃有餘,「聲音透不出一丁點不安」。
Hua、Ken 和幾個朋友渡過的大學生活,跟我自己讀社會系的經驗相去不遠。他們雖然不分系,但因為都選了言之鑿鑿、書空咄咄的課,總之是能保持一段安全距離,練習思考,並且,對 Hua 這種自認很有品味只是你們不懂、或我這種恨透台北所代表的一切的高雄人而言,在過程中屏蔽蠢笨的傢伙。Ken 因為穿搭偶然跟 Hua 接觸,而 Hua 顯然能接到他腦袋活潑深刻的一面,於是他們成為藉故抽菸開小視窗聊內梗的朋友。
直到大三,Ken 死於一場臨時起意的搶劫。
原本就一直在自製小誌(zine)、在筆記本裡寫個不停的 Hua,變本加厲地邀請亡友參與他不再參與的世界。
以 Ken 身故為界,前半本書對郊區、移民第一代、種族、音樂等事物時而亮眼的觀察,轉向告別式、監所義教經驗、第二段戀愛、研究所、諮商等後日談。由於 Ken 死前 Hua 正開始有所轉變,還談了第一場戀愛,不僅敘述節奏神似電影《伴我同行》(Stand by Me),男孩成長的主題還真沒什麼兩樣。讀著 Ken 身後冗長的記述,我一邊不耐煩,一邊像看電影似的暗自期待轉折先生,比方說兇手其實不是臨時起意,而是另有殺機。
所以這段友誼值得帶入公共領域的特質,到底是什麼?
情感教育
就一個男人觀察另一個男人而言,《Stay True》確實保持了難得的真誠。這「另一個男人」既是 Ken,也是 Hua,還包括二階觀察。Hua 對 Ken 的描寫,輕易就能跟性耦合,比較隔壁棚《巴別塔學院》十九世紀廣東移民,在牛津夕陽裡凝視蒙兀兒帝國遺民,想抬手幫他拭去額際汗珠,動作都沒能做完,《Stay True》終於能讓那些拿「含蓄」做題發論文的文化研究者驕傲。不說笑,鎮日混在一起的男人是該仔細瞧瞧彼此,想想彼此為什麼深受對方吸引。這實在太容易被視為理所當然了。
Hua 對自己的觀察不無懷疑,雖然大都沒有深究,但不要緊,因為缺乏其他觀察者的觀察通常不耐深究。唯一明確跟他的觀察抗衡的是諮商師,該怎麼說,實在太符合我對美國生活的刻板印象,但未免太過無趣。難道博班讀的幾百本書裡,沒有一本觸及錯置的愧疚;難道「你根本插不上手」不是酒保就能告訴你的事嗎,只要你願意開口。
換個方式想,我再次驗證了自己的假設:諮商是人不願真誠對人道出自身真相、不願傾聽人訴說自身真相的一種替代品。
美國與沒有歷史的人
本書另一條「主線」是亞裔或移民的歷史,其線索有做小誌、越洋傳真的第二章(Hua 雙親的故事)、郊區變遷、電影《The Last Dragon》、做校園刊物、監所經歷、Michael Rogin 的課、Ken 讀過的 E. H. Carr 的《何謂歷史》等。從這個角度來說,Hua 剛認識 Ken,就是訝異平平是亞裔,為什麼這人悠遊自在,跟周圍的人好像沒有隔閡。
Hua 後來才發現,Ken 對「自己是誰」並非沒有疑問,只是懂生活的人會先把生活過好,這不僅意味把自己和周圍的人照顧好,過程中也不免會去了解別人怎麼生活,從而參與別人的生活,進而擴大生活的範圍。
Ken 進入 Hua 的生活後,Hua 讓 Ken 見識到他不凡的品味,他們熬夜看混合了不同文化元素的功夫片,Ken 還寫了劇本——後來 Hua 才發現底本是他們當時的生活。本來,他們正在建立自己在這廣袤大陸的歷史,一起做了「有文化」的事情,為他們的生活作個見證和寫照。Hua 長期編寫小誌,雖然多處提到有拿去跟別人交換,但到底都是誰在讀,並不清楚。剛認識 Ken 的時候,Ken 自告奮勇寫了文章投稿他的小誌,他勉為其難收下,但覺得太蹩腳,按下不刊,直到在 Ken 家一起看了《The Last Dragon》才發現兩人投契之處,正是同樣身為「沒有歷史的人」的空乏與開放。
「遙遠的過去從沒引起我的興趣,但現在我知道了,你可以讓歷史為自己的目的所用。」隨著 Hua 發現 Ken 在《何謂歷史》劃的線,他明白了 Ken 生前為什麼常常談起將來。未來和過去互為理據,我們總是按著對未來的某種設想在詮釋過去。真切活著的「現在」或許迷迷茫茫,但努力生活或許會迎來提高維度的時候——這樣說或許太正向,那就換成 Hua 和 Ken 的內梗吧:對「本可成為的模樣」,保持真誠。沒有歷史的人也就只能認真生活了。
Show notes
電影《The Last Dragon》:維基百科
Michael Rogin:維基百科
「遙遠的過去…」:I’d never been interested in the distant past. But now I recognized that you could use history for your own end. (Location 2172)
偶然遇到這種,用三個 g 音單字(goal、garish、giddy)串起來的句子,十分可愛:It turns out that Ken’s frat was throwing a 1970s party, and his goal was to stand out by looking spectacularly garish. “It was perfect,” he told me, as he returned my belt a few days later. He was still a little giddy. “We should hang out.” (Location 622)
美國西岸和台灣西岸。
I was quiet, and Ken was loud. He projected confidence. I found confident people suspicious. He asked questions out of earnest curiosity, and I asked questions that were skeptical or coolly condescending. Mostly, I never wanted to let on when I didn’t know something. (Location 5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