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相遇與破壞畫面
挖掘真相的兩種方式與友誼
前不久,微寒的某一天晚上,我從捷運站走回家,跟一個胖男子錯身。他穿迷彩牛仔外套,褪色褪得嚴重,上衣起的毛球像洋蔥皮上的水珠。他雙臂張開,我乍看以為精神有些失序,越過他幾步後望回,原來一個胖女子迎向他,同樣敞開。兩人便在街上擁抱。
兩位亞裔在大學相遇,一個說起話來自信無畏,彷彿一切天經地義,發問是出自真誠的好奇。另一位安靜,偶爾開口總是語帶猜疑,或者擺出一副高冷的態度,生怕別人看出自己的無知。明明都是亞裔,都吸進美國的空氣,為什麼前者每口呼吸都自在,後者暫時只能在音樂和自製刊物裡找到安全感。無論如何,前者的那份底氣已經足夠挺後者踏出舒適圈,為朋友多做點什麼,進而改變自己。
1945 年,盧西恩.佛洛依德經介紹,認識了法蘭西斯.培根。兩位二十世紀的重要畫家在接下來不到十年裡,從天天見面而漸行漸遠,但他們的相遇就跟百年前馬內和竇加的相遇一樣,悄悄改變了彼此,作品更成熟強健。
不知怎地,最近遇見與許多相遇。
那位高冷的亞裔,Hua Hsu(徐華),日後寫了一本書記錄自己的成長和那段友誼,像是為朋友 Ken 畫一幅肖像。而佛洛伊德、培根以肖像見長,竇加和馬內則擅長捕捉巴黎這個十九世紀的經典城市裡,眾生卸下武裝的瞬間。
或者也可以把這些人物分成兩類:馬內、培根、Ken,善交際,是小圈子的領導人物,對事物有一種直覺的洞察力,但沒有想要深耕太多技巧;竇加、佛洛伊德、Hua,更傾向刻苦自勵,社交上以機敏迷人——而機敏通常需要沉默襯托——,對當世的偉大事物有所覺察,深受影響,但企圖走出自己的路。這股野心往往拖著他們許多年,憋著一口氣,無法或不願恣意吐息。
顯然,這樣的區分是過分簡化了。佛洛伊德的情事和性事精彩絕倫,雖然性作為一種生產權力的方式,確實偏袒私人與親密,但如果在舞會上無法展露魅力,也不容易把對象帶回畫室或房間。馬內固然勇敢,但面臨 1860 年代中末期對其作品愈演愈烈的批評聲浪,仍舊會沮喪、失去方向。
不過,至少在這三組相遇中,那股彷彿出於直覺的洞察,幾乎都直接衝擊了他們的朋友。認識馬內之前,竇加刻苦磨練素描和構圖,一幅畫可以重構經年,卻找不到改用自己強大的技巧來表現什麼主題。跟培根相識之前,佛洛伊德的肖像畫流露出略顯天真的天真,也就是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把大眼睛的模特兒的眼睛畫得那麼大。
反觀馬內,他「將頭部和拖鞋一視同仁」(讓人想到早期新海誠作品場景之細膩,對比人物之簡陋),意思是他花在描繪鞋子之破爛的工夫絕不下於臉部。遇見佛洛伊德之前,培根已經畫了 1946 年的《Painting》,屠宰後張開高懸的動物、黑傘、人中以下的頭顱、產線或同時框出牲禮卻又對觀者敞開的環。他曾說:「告訴我,當今誰能夠如實記錄下呈現在我們眼前的任何事,而不會對圖像造成深刻傷害的呢?」
佛洛伊德跟培根相遇後的幾年裡,雙方先是密切往來了一段時間,到了 1951 年,培根和佛洛伊德開始嘗試畫對方。佛洛伊德的其中一張草圖裡,培根的襯衫被背在身後的手拉開,褲頭也是開的,垂下來露出一點內褲。
培根畫佛洛伊德呢,則是用不相干的人的照片當模特兒,以至於模特兒本人抵達畫室的時候,發現畫已經完成一半了。
佛洛伊德草圖中的培根,似乎捕捉到培根的「纖細」,但還在揣摩。佛洛伊德隔年會畫出培根的肖像,到了那時,培根脆弱無助的一面將會大白於世,而培根也將於同年認識宰制他的感情與性的 S(支配/臣服而言的 S,也是虐待/受虐而言的 S),彼得.雷西。在跟雷西的關係中,他就像是電影《裸體午餐》裡的能化為甲蟲的打字機(或者反過來,能化為打字機的甲蟲),本身是傳達訊息的工具,但一次一次被砸爛再試著拼回自己來。
佛洛伊德展現培根真相的手法是光影、不對稱、描繪垂贅脂肪的筆法,嘴巴左側肌肉抽緊等細節,以及從鼻梁頂耐人尋味的左眉延伸。這跟培根自己的路數很不一樣。培根傷害圖像的方式,除了畫面明顯的扭曲變形,更「底層」的是他刻意採用照片作畫,避免像佛洛伊德那樣,花上數十、上百個小時面接模特兒,培養某種親密感,以尋求關於此人的真相——如果用攝影打比方,那就是讓這個人在面前「曝光」數十、上百個小時。
反之,培根指示攝影師拍照,把照片撕碎揉爛,當成作畫的參照。
同一年裡,培根跟雷西爭吵後,雷西把培根摔出窗外。佛洛伊德看不慣跟雷西關係中的培根,兩人再也回不去過去的親密。但是對佛洛伊德來說,培根向他展示了自由,得以摸索出某些方向,跳脫早期備受讚賞的精工描繪。這個過程耗費了許多年,許多年後佛洛伊德會說頭部「不過是另一個肢體」;人物的表情,不見得比身上的脂肪說出更多關於此人的真相。
在 Hua Hsu 的《Stay True》裡,他提到德希達說「與其被讀懂,寧願去認識」的,才叫朋友,而剛進大學的他完全反過來,等著別人來讀懂他。
友誼的弔詭就在於,愈是沉潛、專注的認識,愈有可能揪出對方不願面對或難為情的真相,進而導致一度密切交往的破裂,但不來往的朋友卻不見得沒有溝通。
疏遠馬內後的竇加收藏了大量馬內的作品,甚至在馬內過世後,試圖幫他修補一幅作品。造成疏遠的那幅竇加創作的、馬內和他妻子蘇珊的肖像,被馬內割裂後,馬內後來又創作了蘇珊的肖像,傳記作者 Smee 認為或許也可以理解成一種道歉。
以攝影為底本、強烈的筆觸、效果線,使勁將「內面」掏翻出來到表面,以及透過長時間、講究的觀察,在表面上呈現出一個人的「模樣」:在探索現代社會的過程裡,我們將不斷與這兩種挖掘真相的方式相遇。而當這兩種力道在友誼裡相遇時,最是考驗友誼的韌性。
Show notes
關於培根、佛洛伊德、馬內、竇加:皆來自《藝敵藝友》。
關於 Hua Hsu 和 Ken:Hua Hsu,《Stay True: A Memoir》。繁體中文譯本《Stay True 保持真誠》。
偶遇的有趣事物
AI for Economists:Jesse Lastunen 分享一系列給 AI 的指示。作研究或探索新領域用得上,倒不侷限於經濟學。